彼岸生

——她，才是他心里的爱人吧？——只有真心相爱过的人，哪怕在遗忘了对方后，依旧能追寻着这份熟悉的感觉，回到彼此身边。
  而她，由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者而已。
  此刻的她，并没有看到一旁白衣护法看着自己惊疑不定的神色：这个女人，居然和师姐生得一模一样！莫非，她便是师姐失散了多年的那个孪生姊妹？！
  眼见幽月那一掌便要即刻令林若芷陨命于此，然而，身后风声忽起，在众人目光之下，一个黑衣男子不知先前匿身何处，这时飞身一跃，带着白衣女子跃上一旁的树梢，衣裾堪堪擦着对方掌风掠过，足尖颤颤地踏稳了那树的枝桠。
  看着自己在风中飘摆的裙裾，林若芷方意识到：方才自己真的是命悬一线！
  此刻，巫风已将自己的右掌抵上聂云空出的左掌，凝聚心神，在掌心注入内力——二人的内力在聂云体内汇聚，聂云猛一咬牙，体内的真气自掌缘推送出，被傀儡虫操控的玄阳终于被二人合力的这一击震得直向后退去，最终跌落地上，昏迷不醒。
  树枝上搀扶着林若芷、冷眼看着这一幕的飞鹰目中神色在一瞬间微微波动了一下——树下依偎的那一对此刻没有察觉到，然而，正与幽月周旋中的萧雨，却在得隙抬头之际，正对上了飞鹰冰冷的目光。
  ——对望中的二人心中皆是一凛。
  “你看到了？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飞鹰的声音传入林若芷耳中。
  “妻子？”林若芷下意识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却迷离恍惚。
  “师兄。”巫风冰凉的手指正轻轻抚摸着聂云的脸。没有问他这一年间到底去了哪里，她的嘴角只是牵起了一个宁静的笑容，语声恍惚：“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你现在，居然不惧怕玄阳师兄的‘焚炎’之气了？”
  “什么？”聂云这时终于回过神，猛吸一口气，将喉中的腥恶感吞咽下去，然而神智却在毒药的侵袭下有些恍惚。他迷离的目光怔怔望着身畔女子，忽而问：“你、是谁？”
  你是谁。他一言出，巫风心里即时一颤。一反片刻前的温驯，她蓦地推开了聂云抱着自己的手臂，目光怔怔看着他良久后，方摇着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听着她这样震惊的语气，不知为何，聂云心中竟隐隐升起从未有过的空虚和落寞。
  迟疑了一刻，聂云缓缓阖上眼，想从那片空白的记忆中发掘出些什么——然而，头便在这时又开始剧痛起来！
  “……”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他紧抿着下唇，怔怔看了她许久之后，却蓦地一个激灵，忽地转回头，看向与飞鹰一同站在树枝上的林若芷——与林若芷目光相触之际，他嘴唇颤了颤，想要开口解释什么，然而话语到了唇边，却竟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
  ——因为，他心中竟隐隐觉得，林若芷所看到的、认定的这一切，早已经是事实！
  在聂云再度回过头，看向那双鬼面后的眼睛时，紫衣女子已将最后一滴泪水强自压了回去。她抬眼看了一眼聂云，又看了一眼站在高高树枝上的林若芷，倔强的目光中却隐隐透出绝望。
  聂云心里一痛，不知不觉便将手移向了巫风那张鬼面具，巫风却霍地大力推开了他，摇着头，声音哽咽而绝决：“聂云，你不会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吧？”
  “哈哈……”巫风背过身，聂云发觉那个鬼面女子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山风吹打得那一袭紫衣更显得孤独伶俜。
  “你……”聂云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无可抑止地颤抖了起来——那一刻，他深深感觉到那个鬼面后的女子隐藏在笑声中的啜泣。
  他的左手——片刻前才抱着她的那只手，此刻还是僵悬在虚空中，甚至还维持着那个想要伸出去的姿势……只是，他已再触碰不到那个熟悉的温度——那个和他身体里一样冰冷的温度……
  “你还记得她……十一年了，你竟还记得她。”终于收敛了笑声，巫风此刻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看来，你始终最爱的——还是她啊。”
  “你已经将我忘了，可你还认得她。”回过头时，巫风望着聂云的眼睛里，竟然隐有几分奇异的笑意，带着一丝讥诮。
  “你误会了。”终于，立在树梢间的白衣女子振臂一跃而下，缓步走到巫风面前，摇头道，“我跟他……什么都不是。姑娘，你莫要误会……”说着，即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茫然怔在那里的聂云，林若芷苦涩地一笑：“他在路上便感应到了你的危险，急着来救你……你们心意相通……你们才是……”
  “闭口！你给我闭口！”白衣女子话声未甫，巫风便蓦然截口，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回过头，看着她的目光里，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然而，在恨之外，似乎还掺杂了什么别样的复杂感情……
  然而便在此际，聂云已骤然醒过神，猝不及防地将手移上了她脸上那张阴森肃杀的鬼面具——
  随着砰然的落地声响，仿佛怕光一般，紫衣女子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然而，她的脸已在林若芷的视线下暴露无疑——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同的只是，那额上多了几道浅浅的皱痕，鬓边也已生出半绺微白的发丝……
  剧变骤生，林若芷心里一时涌现了千万种情绪，口中却早已吐不出一个音字。无边的沉默，在一瞬将空气都为之冻结。
  聂云却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紫衣女子的脸，怔怔出着神。
  林若芷并没有注意到聂云此刻不寻常的脸色，巫风也立在那里并没有动。
  半晌后，林若芷方踯躅上前，牵起她的手，颤声唤道：“芙儿，这些年……”
  听到孪生姐姐呼唤出那个已将遗忘在无边杀戮岁月中的名字时，巫风有些自嘲地阖上了眼，继又缓缓睁开，松开被咬出血痕的下唇，眼角眉梢满是讥诮之意：“林大小姐，我看你是认错人了——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何止万千？”
  然而，林若芷却是坚定地摇着头，定定看着她的双眼，声音已然有些喑哑：“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我的妹妹林若芙！是我在这世间上唯一的亲人……”
  “我们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啊……芙儿……”
  随着唇中话声，林若芷目中已有泪光渐涌。飞鹰在上面冷眼俯瞰着这一幕，深邃目光不辨喜怒。
  林若芷的手缓缓伸向这个唯一姊妹的脸，指尖却在离她面颊三尺处颤颤凝顿……再开口语声已哑涩难辨：“对不起，这么多年，姐姐害你受苦了……”
  巫风眼瞳蓦地缩紧，闻言登时冷笑：“谁是你妹妹？”
  一声未毕，手中魅影长剑已向着林若芷疾刺而去。魔剑的鸣响声中，林若芷也忙挺剑架格，却并不拔剑，一面接招一面解释：“芙儿，当年我和……我找遍了整个长安，却找不到你……我艺成之后下天山，寻了你三年……姐姐一直在找寻你！”
  巫风手上攻势不停，唇际漾出冷笑：“你不过是为了弥平你心里的愧疚、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空虚罢了！你现在有了他，又何时想起过我？……你不过是为了有个亲人可以记挂，好让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林若芷闻声心里一震：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寻找妹妹，只不过是借口，为了找一个可以活下去的借口……可以堂而皇之地让自己忘却往昔的仇恨和伤痛，好让自己不必在这个苍莽浮世中那么孤苦、那么空虚？自己踏遍千山万水去寻找她，难道——难道只是为了想要得到这个结果么？重聚，只是为了再做最后一次的告别？
  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想看到她依旧还活着——证明她还和自己一样，活在这世间上，就满足了。可是呢？她现在见到了，她活得快乐吗？那额上的皱痕、那鬓边的白发，都是岁月在她那张年轻的脸上所磨练、所摧残的痕迹啊！
  她快乐吗？——是自己、是自己夺走了她在这世间最后的快乐！是自己，夺走了她最爱的人！她还能快乐吗？……
  她又怎能不怨她、不恨她！那七年，自己在天山上，得师父和两位师兄的呵护与照顾，他们待自己如同亲人一般……而她呢？——她却过了十一年暗无天日的从容在尸体堆中的生活啊！
  她是“燕隼”林若芷，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女侠，是天山剑圣的徒儿，何等风光——而她妹妹，却只能任年轻的容颜笼罩在这张可怖的鬼面具下，只能躲在这张鬼面具下偷偷地恨着、怨着，任由一颗单纯的心一日日苍老下去，任由她那安静乖巧的性格被这无边的黑阎所笼罩、变得乖僻阴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本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同样是爹爹的女儿，原本该享有相同命运的两姐妹，如今，竟然有了天壤之别！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一切的美好与光明都由姐姐来享有，而一切的黑暗龌龊都要由妹妹来承受！
  心神恍惚中，腰间忽然又多了一道血口子……白衣女子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呆呆望着妹妹——霜锋在她脖上擦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却没有再深入一分。
  ——林若芷的武功本就亚于巫风，何况她并不拔剑，只是纯粹在自卫，她如何能抵得过剑魔最引以为傲的弟子之一！
  林若芷哀怜地看着妹妹——巫风本不待取她性命，但望见她这样的目光，顿感怒火中烧：这位“高洁正义”的女侠，她凭什么怜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