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走过去轻轻将手搭上了唐展悦的肩膀，感觉到手下传来的颤抖，飞鹰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唐展悦勉强牵起唇角，茫然地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清楚，她并不是真的爱上了我，她只是在尝试着接受我、将我当作她腹中骨肉的爹爹而已……但是，我已经满足了——并且无怨无悔……”
  “今日，我并非为了守护这个唐门而拼尽全力，我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只要她母子平安，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若是连她都不在了，唐门之于我、我们的盟约之于我，又有何用？”唐展悦蓦地抬起了头，看了飞鹰一眼，摇头苦笑：“对不起了，我们的盟约，就此作罢了……最后的时间，我只想好好陪着我的妻子——飞鹰大侠，请你离开。”
  言毕，便抬指指向大门，淡淡道：“地上那个人，也麻烦你带出去。”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地爬上床，缓缓拉起罗帐。
  “你要做什么？”飞鹰蓦地一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制止了唐展悦往唐萼香口中送入的药丸——
  唐展悦却并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痴痴地看着床上的绯衣女子，语声低柔：“香儿别怕，展悦哥哥这就下来陪你……”
  “展悦哥哥知道你怕黑，所以……所以，展悦哥哥会永远牵着你的手，再也不放开了……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去，你也不必再痛苦、再孤独了——好吗？”
  “你疯了！”飞鹰紧忙奔上去，一手打翻了唐展悦衣袖下暗自藏起的另一个瓷瓶，药水立时倾洒一地，地面瞬间发出“滋滋”声响，蒸腾起刺鼻的白烟。
  “我有法子救她。”终于，飞鹰淡淡吐出了这一句。
  ——是啊，不能再迟疑了。为了今日，他已经准备了太久。
  尽管，他们都不算是好人，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白衣男子，是个好男人。
  而自己却不是。
  见唐展悦还怔怔地看着自己，飞鹰攒眉淡淡解释：“我可以以我们天山剑圣门下的‘九转续命术’救她。”
  ——他并没有告诉他，这种“九转续命术”乃是以血为媒，将施术者一年的阳寿与对方交换，换得对方七日寿命。再加上她腹中那个胎儿，便是双倍的寿命。
  然而，此刻却是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不能开口向唐展悦解释，因为，他怕这会打乱了他们先前的所有计划。
  ——除了他自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今日，他竟为了一个陌生女子，舍弃了自己三十年的生命。
  反正，他早已生无可恋，活得再久也是惘然。剿灭了鬼棘组织的他余生也就再无意义——不如，多给这对有情人留下几日可以相聚的时光吧。
  
                  三 终不可谖
  “玄阳师兄、幽月师姐？”
  闪躲着二人凌厉的掌风，巫风听见自己唇中吐出颤抖的话音。
  ——当年，聂云背叛了师尊，并押走了这两位从小提拔长大的师兄姊，而作为他的妻，巫风竟是无力阻止。
  对于玄阳和幽月，她心中一直都深怀愧疚，可是今日，却是不得不竭力一战了。
  ……
  
  山下通向唐家堡的路共有六条，然而，在勘查完地势后，聂云却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最难走的这条荆棘丛生的杂路——或许，这都并不算路。因为，连“路”，都是隐藏在一丛最茂密的荆棘之后。
  林若芷不解为何聂云竟会毫不迟疑地选择这条路，更加不解为何他会知道这片荆棘之后，会隐藏着这条被足印踏成的路。
  其实连聂云自己都不知道。然而他却隐隐觉得，这条路似乎自己曾经走过——总有一种熟悉感在指引他前行的方向。更有一种莫名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在那个未知的前方，会有什么熟悉的人在等待着他……
  尽管明知前方等待他的，或许将是巨大的危险；尽管那一日在药王谷，他便暗自在心里立下了誓言：今生今世，永不动用身体里的“那种”力量。然而，却有克制不住的冲动，让他加快了脚步向山上奔去，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扶着他前进的林若芷因为担忧他、而不慎被荆棘割破的手臂……
  “听到没有？前方好像有打斗声。”听着山上传来的兵刃破空之声，林若芷轻声提醒。
  聂云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忧虑，不顾因连日毒发而衰弱的身体，从林若芷臂下抽出了自己的手，颤巍着步子，提起真气向着山头疾速攀援而去。荆棘在他青衫上勾下了长长的血痕，然而他竟似浑没有注意到。
  在他的长发掠过自己耳鬓之际，林若芷看到了他下唇那个鲜红的齿痕……
  究竟，他是为了谁？——是唐门那个女子，或是其他什么人？
  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漾起——林若芷竟也隐隐觉得：到了哪里，便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
  ……
  
  终于穿过荆棘丛生的山路，聂云甫一自丛林间探出首，目光便立即搜捕到中心那个战圈——混战的八人武功显然都不俗。那赤衣男子与青衣女子显是一路，二人所发出的每一掌都震慑得丈许开外的草枝木叶不住颤动，由掌风带出的尖锐呼啸声竟将周围那些与僵尸兵搏斗的杀手们的兵刃架格声都掩盖过去。并且，聂云更加惊觉到，在二人灌注内力所发的每一掌所拍落之处，树木枯枝或迅速焚为灰烟、或瞬间凝结成冰。
  而聂云的目光，只是片刻不移地注视着战圈内那个戴着鬼面具的紫衣女子……
  显然，这方的六人之中，那个紫衣女子的功夫最是了得。尽管对手攻势凌厉，但是每一掌都沾不到她的一片衣袂。
  然而聂云却并未因此而稍稍松敛了心神。他凝神注视着那个紫衣女子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个步法，甚至没有听见身侧林若芷的轻声呼唤。
  “你认识她？”林若芷看了那个紫衣女子一眼，登时抽出长剑，“我们去帮她吧。”然而，脚下方迈出，即被聂云一把拉住。
  聂云此时并没有看她一眼，薄唇中吐出的话语淡定不惊：“不必，她能赢。”
  林若芷注意着他此刻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微一惊——他看着那个紫衣女子时，眼神中流露出的信任，是一份相识已久的、最熟识的人才能形成的默契……在那一瞬，她心底不知掠过一种怎样的难言的情绪，却也只能沉默地陪着他在一旁观看战局。
  她已注意到，战圈中那个紫衣女子、以及一旁的白衣少年、和那个青衫少女的武功都不俗，而另外三人，自保却都有问题……所幸那两个身披斗篷的人对手似乎也并非那三人，因此他们也只是在战局中拨乱对方的视线而已。然而尽管那三人拼力相护，战圈当中那个紫衣女子似乎也并不顾惜这三个人的死活……
  慢着……这时，林若芷蓦地惊醒——那个青衫少女、那个少女……
  她、她不是——？
  “可情？”终于，林若芷脱口道出。
  听见她失声惊呼，她身旁的聂云脸色也是一变，蹙眉道：“你认识她？”这时他方将目光从那紫衣女子身上抽回，顺着林若芷的视线望去，方知道她注意的却是一旁的那个青衫少女。
  聂云却未再理会，只是继续凝神关注那紫衣女子。
  然而，听到了白衣女子的呼声，激战中的可情却是瞬间一慌，不由乱了脚下步法，一个不慎，眼看胸口便要中掌！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巫风忙运掌将可情推开，眼见对方的这一掌自己已避无可避，右掌便跟着送出，生生接了日曜使这一掌！
  巫风与那赤衣男子一掌相抵，便即伤及脏腑，身不由主颤颤向后退去。聂云这时想也未及多想，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在身后托住了她的腰——
  被玄阳这带着“焚炎”之气的掌力所震慑，五脏六腑都已痛灼难当的她这时却感到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稳稳接住，随后沁凉和煦的掌力透过她的背心源源传入体内，渐渐抵消了玄阳那炙烈凌厉的掌力。
  而在身后人手掌抵上自己背心的一瞬，她仿佛闻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回过头的刹那，面具后那双剪瞳蓦地湿润了……
  ——聂云……她的师兄……魂梦里牵念了那么多年的人啊……
  又是两年的分离，此次再见，她却分明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四年前那一夜的柔情……与难舍的眷恋……
  “师哥！”顾不得大敌当前、顾不得顷刻间可能便要命丧敌手，巫风只是一头埋入了他怀间，泪水如珠线般滚落，浸湿了他的青衣。
  ——如果真的是梦，也请让它延续吧！
  在那一瞬，聂云也是毫无意识地将她抱入了怀中，跟着脚步倏忽后掠，带着她避开幽月的掌风，空出的右掌却生生接下了玄阳袭来的这一掌！
  此刻一旁萧雨与可情的脸色也是瞬地变了。白衣护法怔怔看着与玄阳掌力相抗的青衣男子的脸，喃喃脱口：“云师兄？”
  他声音很轻，聂云并没有听到。
  此时旁若无人的这对分隔多时的夫妻，只是沉默地抱着彼此——没有慰藉的言语，没有对望的眼神，只有那彼此所熟悉的温度，仿佛穿破了这一切的屏障，深入彼此的内心……
  重伤的巫风跌靠在聂云臂弯里，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缓伸出手，为他擦拭着额上渗出的汗滴——那动作，如此温柔、又似带着某种习惯——那是一个妻子所给予夫君的慰藉、那是相交多年的知己才能拥有的默契……
  看着此时此刻，二人旁若无人般依偎在一起，林若芷心里陡然涌起一阵酸楚，竟连身后幽月的掌风袭来都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