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67章


言毕即转身。
  朱门终于在眼前一寸寸闭合。那一袭白衣在门后湮没了踪影,再不复可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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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在门外守了三日了,姐姐。”
  尤子俊坐在花园内的石凳上已经半日,这时终于忍不住地开口。
  “这三日来,他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再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铁打的身体也会挨不住的!”
  然而,任凭他如何说劝,对面女子始终未出一语。
  “姐姐,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的身体吗?”尤子俊的声音因激动而隐隐颤抖,“你难道真的已经不在意他了?”
  “哥哥他踏遍千山万水地来寻你——终是被他寻到了,这就证明你们不仅相爱,更是有缘啊。不是吗?”
  “姐姐啊,究竟有什么误会是化解不开的呢?!”
  林若芷微微自嘲地苦笑:“子俊,我们并没有什么误会。只是……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而这重重枷锁凌驾在一切的爱恨之上,你明白吗?”
  “所以你们只能永远这样吗?明明相爱,却不敢在一起?若人长大后便会有这些枷锁束缚,我情愿永远不要长大!”
  “子俊!”林若芷轻叱,目光看着尤子俊身后,微微变了脸色。
  尤子俊一惊回首,却见父亲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后,面色沉郁,眼中隐有怒气。
  “姐姐……”因惧怕父亲责怒,尤子俊起身站到了林若芷身后,微微垂下了眼,不敢直视父亲双眼。
  尤洵敛下眼底怒意,若无其事地走到二人身前,微微笑着,责备儿子:“还叫姐姐,都快该改口叫娘啦。”此语一出,随在尤洵身后的下人也附会着掩口哄笑起来。
  尤子俊脸忽地一红:“爹爹有话同姐姐说,子俊先下去了。”言毕即转身离开。
  “这孩子,没点规矩。”尤洵佯笑着坐下,看着未婚妻子,“看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见林若芷不语,又斟起一杯茶,递与未婚妻子,“这孩子打小顽皮,他随口瞎说,芷儿妹子不必在意——以后待你入了我尤家的门,就是子俊他娘了。往后要帮我多看着他点儿啊。”
  “那是自然的。”林若芷眉色淡淡,目光看向尤洵身后,“庄主,你今日这是……”
  “哦,差点忘了。”尤洵双掌一拍,身后随来的几个丫鬟立刻恭恭谨谨地捧上几匹红绸锦缎,递到林若芷面前。
  “看喜欢哪一匹,我便叫她们帮你裁制嫁衣。”
  “随意吧,尤大哥喜欢便好。”林若芷微微低了头,淡淡答了一句,便欲告退。
  尤洵面色微变,挥手令丫鬟们离开。待下人离退后,方幽幽叹了口气:“子俊他亲娘去得早,这孩子自小便由奶娘养着。我常年往返西域和中土,做花市的生意,管他管得也少,他打小便孤伶。而我那几个犬子不争气,又与他并非一母所生,时常趁我不在便欺负他。有时我回来,他已遍身伤痕,我问他怎么弄的,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林若芷看着尤子俊离去的方向,唇边不觉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孩子……从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很善良。”
  看林若芷终于对自己的话题有了兴趣,尤洵面色甚为得意,颔首续道:“后来我一不在,他便时常偷偷溜出山庄,渡船到上游的康定,找一个藏族小姑娘卓玛玩耍……嘿,那藏家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我看着都中意。两个孩子打小便青梅竹马,我有时就在想,等将来大了,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帮他跟卓玛安排婚事……”
  “庄主。”林若芷久历江湖,怎会听不出他此话的用意。蓦地截断了他的话,林若芷淡淡道:“子俊还是个孩子。我只当他是我弟弟,因为……”话声略顿,林若芷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曾经有一个孪生妹妹,与我失散了十多年,我艺成下天山之后,便一直在找她。”
  ——芙儿,或许以后姐姐再也没有机会去找你了。不知这十年来,你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转眼十多年过去,姐姐如今都要出嫁了——而如今,你又在哪里?
  督见她微蕴悒色的眉宇,尤洵叹了口气,将手搭上林若芷肩头,柔声劝道:“我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只若你妹妹还在世,我便一定能找到她——芷儿你尽管放心。”
  “‘在世’吗?”林若芷喃喃,低头看着杯中那片孤零零的茶叶打着旋儿,渐渐沉落杯底,不再打话。
  “哎呀,看我这说的是什么话。芷儿妹子莫要见怪。”眼见她脸色更为忧郁,尤洵有些尴尬地陪笑,“芷儿你这么漂亮,你妹妹也一定跟你一般,生得如花似玉……我看她啊,定是被哪户好人家收养了。说不定,你都已经当上人家姨娘、还不自知呢。”
  “……”林若芷微微摇头,双眉微锁不语。
  这般在院内闲坐到黄昏,心不在焉地用罢晚膳,欲待回房之时,才发觉自己发间已是一片冰凉——雪,终于落下了。
  手停顿在门扉上,迟疑了一刻,林若芷终于推门而入。目光望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那把伞,终是转开了视线,蒙被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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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时分,雪已飘如鹅毛。雪花落满了他发间,在他发上凝起一层寒霜。冰雪打入他颈中,在他薄衣内渐渐融化。漫天飞雪中,那一袭青衣更加显得渺小孤单。
  三日……不,应该是四日未曾进食了吧?腹中空空荡荡,不耐久寒……背脊一直直挺的男子终于缓缓俯身,刨起一团冰雪,便往口中送去——至少,能稍微缓解下口舌的干渴也好罢?
  吞下那团雪水,聂云的神志便清明了不少,然而,却依旧饥肠辘辘——胃里只有那一团融化的冰雪,冰寒蚀骨的冷意从里到外,似要将他与这片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饥寒交迫中,他盘膝坐下,双掌上下虚合,运功抵抗这蚀人的寒意。于是,奇异的景象在那一刻发生了:雪花纷纷在接近他身体的瞬间融于无形,仿佛他的身体便是一个燃炉,飘落身上的雪未近身,便已被融化,融化后的水还未沾上他的衣袂,便已纷纷蒸腾,在他身周化为雾气。近看去,一个盘膝坐在雪地中的人,身上却萦绕着一层氤氲的雾气,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然而,这一幕就的的确确地正发生着。
  暖了、暖了……然而,随着身体的暖意袭来,伴随着的是——
  “你这样运功,早晚会内力耗竭而死。”
  熟悉而柔和的声音。尽管此刻听来冷冷淡淡,却还是有依稀的暖意透过寒冷的空气传入他心间。
  双眼睁开之际,察觉头上方已不知何时撑起了一把伞,而伞下那个女子,一袭白衣素净如雪——
  聂云怔怔注视她许久,疲惫的脸上终于牵起一缕笑容。
  “你是来跟我走的?”
  “你明知我不会跟你走。”
  抬起头的瞬间,林若芷淡漠的双眼之后,眼瞳深处那一抹一闪即逝的柔情,分明地映在了聂云眼中。
  聂云默默低了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我好像闻到了酒菜的香气。”
  “难得你还能闻得出。”林若芷将左手提着的食篮在聂云身前放下,随即在他面前蹲下身,轻轻揭开盖子,浓郁的酒菜香气立时扑鼻而来。
  林若芷将饭菜一碟一碟端出来,搁在聂云面前的雪地里,随即又从篮子中取出一双筷子、一瓶酒,递给聂云:“再不肯吃东西,你以后就真的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了。”
  “你为我做的?”聂云接过筷子,夹了一口热菜,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下人都早歇着了。”林若芷低下头,轻声答道。随即又抬起头,“你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走?”
  聂云这时已张口灌了口酒,闻言微微一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直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那么,请便。”林若芷站起身,望着苍茫的雪色,“不过,无论你等多久,我的决意都不会变——三日后,我便嫁给尤洵,希望你喝完我的喜酒就赶紧走。”
  聂云苦苦一笑:“若我不肯走呢?”
  林若芷闻声一震,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忽地觉得,他说得出,便一定做得到。林若芷连忙侧开头,避开了那样灼热的目光注视,极力克制着自己眼中激烈变幻的神色,然而,心却在那一刻堵塞得再也吐不出只言片语。
  “如何呢?”聂云一双眼依旧定定地看着她,雪色中,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澈明介。见她不答,聂云继续轻声逼问。
  林若芷在他话声中蓦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方淡淡答道:“那么,我成亲之后,将不会有人再为你送饭。你自己保重。”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一袭白衣转瞬湮没在门后的雪色中。
  那扇朱门也即在她踏进门内之后,轰然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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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曼陀罗山庄内炮竹声连绵,喜字高挂,处处张灯结彩。唯独门外那个持剑的青衣男子,依旧衣衫单薄,冷冷清清立在门口,与庄内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在莽莽雪色中更加显得孤独清冷。
  “喂,我们庄主叫你入庄去喝他与夫人的喜酒。”约莫巳时,庄内一名家丁推开朱漆大门,招呼狗一般嚷嚷道。
  聂云剑眉略攒,却未回答,也并未动怒。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仿佛遥远记忆的某个角落,他的耳边也曾出现过类似的话语……只是用词似乎更激烈些,而声音也更加地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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