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其实那一剑只是用了三分劲道，然而尤洵却屏低呼吸，装出受了重创的样子。——曼陀罗山庄做的是花市买卖，他尤洵名义上虽是个生意人，但一年跑遍大江南北，跟白道黑道却都打得滚熟。这满席宾客皆是江湖中人，他自然不能让聂云在他们面前揭穿自己为了得到林若芷、不惜下毒杀人之事。然而，在说出这番话时，他的手却已暗自按上了案台下的机关，此刻只待聂云稍一加力，桌下的机关便会引动——介时万剑齐发，必将聂云射为刺猬！
  然而，此时眼前红影一闪，新娘不知何时已扯下了自己的红帕，在满座的目光皆投在内堂正中的青衣男子身上之际，倏地夺过桌案上自己的长剑白露，一剑便向着手执魔剑的男子胸前刺去！
  “聂云，你本性难改，今日又要再开杀戒么！”血珠沿着长剑剑脊滚动而下，身披喜服的女子看着聂云，凄声喝道。
  “你……在意的，终究是我啊。”说出这句话时，聂云已口吐鲜血，迎头便向下倒去。
  “聂云！”即在他身形栽倒之际，林若芷已俯身将他抱进怀里。
  尤洵此刻却趁机向旁退出了几步，对侧座上的管家吩咐：“立刻给我叫齐人手，莫让这个闹事之人离开曼陀罗山庄半步！”
  “是的，老爷。”管家低首领命，绕过满座哗声一片的宾客，直奔演武堂而去。
  然而此际，身披喜服的女子却颤颤地揭开聂云胸前衣襟，方发觉：此刻聂云的胸口早已受了十几处大大小小的剑伤，因点了止血穴道，血才一时没有往外渗出。然而，他伤口之处汩汩涌出的血，竟然是黑色！
  “庄主！”蓦然醒悟了什么，林若芷回过头，目光瞬间扫到尤洵袍袖下暗自扣紧桌沿的手，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庄主，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尤洵这时也看到聂云身上流出的黑血，脸上居然有一丝庆幸之色。然眼见林若芷脸上流露出的关切之色，目中顿时流露出怒意：“芷儿！这些日子以来，你是如何待你，你应该清楚！”
  林若芷目光一瞬不眨地看着昏迷中的聂云，声音坚定：“对不起，芷儿今生只能辜负庄主的好意了。”
  “那么，休怪我无情！”尤洵心头怒火上冲，一改往日的温和，掌手厉声道，“来人！今日绝不可放他们安然离开庄内！”他的话音甫落，一群家仆武师便已从偏厅里蜂拥而出，将聂云与林若芷团团包围在内。
  林若芷看着已陷入昏迷的聂云，苦笑一声：“庄主，您是我的恩人，我不愿与您动手。但是，若是我要走，纵是千军万马，也拦我不住！”
  话音未毕，已伸臂揽住聂云，袖中飞出白索将二人重重围裹，在众目注视之下，身形宛如飞燕般回翔后掠。
  “是天山剑派的‘踏浪无痕水上飘’？”宾客之中，不少有些武学见识的人脱口道出。
  那些下人和武师均皆追逐而去，却哪里跟得上林若芷的脚步？白衣女子抱着中毒的男子，足尖掠上墙檐，一个轻点，便飞掠而下，瞬即消失在沐在暮色中的围墙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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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棘组织的大军是在聂云与林若芷离开曼陀罗山庄一个月前动身的。之前，分布在中原的长安白虎堂、临安朱雀堂、洛阳玄武堂各路人马已做足准备，只待与巫风所率领的总部人马在途中汇聚。
  巫风随行带了总部这半年来聚集的大部分精锐杀手，以及护法萧雨，火旗使秦炎，雷旗使可情。而魍魉十三杀则留守总部，婧儿交由霍堃看护。
  三日前，飞鹰已离开何府、孤身一人前往唐门。而当那封千里之外传来的纸鸢停落在他书房之时，老管家打开纸鸢，发现里面却是空无一字……
  空无一字的纸鸢。那么，少爷平日又是如何从上面获悉消息的呢？
  
                  
第四卷 彼岸花开
承 时空罅隙
  黑暗的甬道尽头，是什么？——或许，还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无所谓，那个十九岁的绯衣女子只是沉默地蹲在地上，将手中刚折好的纸船小心翼翼托入水面，看着它飘去未知的远方。
  长长的水流尽头，是什么？——或许，也还是看不到边际的静水。
  无所谓，那个十九岁的绯衣女子站起身，远远地看着水流的那一头，陷入沉思。
  ——那是在那个黑暗的迷宫里，她每日除了炼制丹药，唯一可做的事。
  还有，遐想着，水流的那一头，会是什么景象、会有什么人？或许。
  遐想，是因为生活太过枯索；回忆，是因为心灵过于孤寂。
  念念着，心中的那个名字；回忆着，那个遥远的时空下曾经守候了自己十多年的哥哥。彷徨无助的心灵，才能得以安定。
  ——那只纸船，承载着我的思念，希望黄泉路上的你会看到，会停下来，等着我——等我报完仇，就去找你……
  然而到了今日，她才发现，一切，都已如隔世般地遥远——时至今日的她，还有什么颜面再面对他？再求他停下来、等着自己？
  心里泛过一阵绞痛。翻了个身，她将头埋入了枕畔那个熟悉的人怀里。——展悦，这张和展颜相似的脸，曾让她在那段空虚无助的时光里，一度错将她当作了她的展悦哥哥。
  可他毕竟不是。
  只是，他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她，会抚平她心里的创痛，会帮助她——忘记那个魔鬼。还有……一起守护，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在儿时，他曾充当过自己的堂兄。他也曾和唐展颜一般喜欢着自己。只是，他们的方式却是截然不同的：展颜给她的，是温和宁静的守护、和爱；而他，却始终只能做着被忽视的一个。于是，他只能千方百计地捉弄她、整蛊她，激得她气、惹得她哭，才能让她注意到自己。
  然而她却一直未能明白他的心意，只把他看作和她那些哥哥一样——一样鄙弄自己、欺负自己。
  或许，她纯良温和的本性该令她如普通女子一样——一样安静地蒙着喜帕出阁，安静地在每一个黄昏等候良人归来，安静地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安静地过完此生……
  然而，那些终不过是她的心愿，是她未能守住的命运——
  她忘不了那梦魇般的一夜——那个她一直敬仰爱戴的爹爹，将她骗入书房，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耻辱的烙印……那个她一直爱之如父的男人，在她自杀之前阻止了她，并且告诉她，她原来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她原来，并不姓唐。
  原来，她和她的那些兄弟姊妹、和她爹、和这个唐门，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她爹年轻时候爱过的一个女人和情人所生的女儿。她爹强抢了她娘亲、杀了她生亲……而她的亲娘，就在临盆之后，自杀在房里……
  多么可悲的人生啊！
  断绝了血缘的联系、复又失了身的她，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那个她从小挣扎在重重道德的枷锁下，偷偷爱慕、依赖着的哥哥——更惘论，告诉他这一切的事实？！
  然而，她却在一次醉酒之后，向唐展悦吐露了压抑了许久的心事——毕竟，展悦是她儿时岁月中的玩伴，更是她少时岁月中的知己。
  是展悦不忍她与展颜有情却不能相守，将真相告诉了展颜……
  她是谢谢他了，然而，却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朋友、一个亲人般地感激他——感激他成全了自己和唐展颜。
  在唐天霸遇刺身亡、唐家陷入内乱之后，她与唐展颜的尸体便被人在冰窖中找出——被人发现之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新夺得掌门之位的唐天刃垂涎她的美色、更清楚她并非唐门之人这一事实，便将她强收入房中……而其子唐展俊亦对她心怀不轨，最终不惜与唐天刃兵刃相向，父子双双同归于尽。
  心知自己必难逃一死，可是她不甘——为何，所有男人都能将她玩弄于掌心？难道她生就该是这些人手中的玩物么？
  那一日，她暗自在心里立下了誓言：终有一日，她要将这个唐门、将天下间的男子玩弄于掌心！
  唐天刃死后，其弟唐天方怒叱唐萼香为祸水妖颜，下令追杀。她当时带着唐展颜的尸体一路逃亡，终于一个不慎，跌入山崖。
  本以为自己此番将必死无疑，怎知，那山崖下，却是潜退江湖两百年的红灯门的蛰伏之地。
  当日，她为红灯门门主楼凤的侄女楼玥儿所救。楼玥儿生性单纯，与她谈得投机，没几日两人便结义为异性姊妹。
  然而，红灯门主得知了她乃唐门中人后，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梁凤当日便将她押入大牢，派人严加看守——当时，若不是楼玥儿为她求情，或许她早已经死了。于是每日，空坐在大牢里的她，只有楼玥儿来为她送饭、陪她聊天。
  楼玥儿并不算是坏人。可是，为了自由、为了有机会能逃出去报仇，她只能利用她了。
  终于在那一日，她将那个药瓶交到了她手上——
  “这是我唐门秘制的‘混元一气散’，持续服用，可令功力大增。”
  ……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被赦出。红灯门不但为她找齐了配备冰魂晶所需的药材，梁凤更在数月后册封她为红灯门唯一的圣女。
  可是她并不快乐。
  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于是她只能日以继夜地守着那条长长的甬道，听着脚下的水流向着那个未知的方向奔流而去。然后，在每一个夜晚和清晨，她会将手中载托着对哥哥思念的纸船捧到水面上，看着它流向未知的彼方——
  她不知道甬道的尽头是什么，她只是希望，她的哥哥能听到她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