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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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曼陀罗庄
  这里是康定。其实对聂云而言，这里已宛然便是一个人间仙境，至少，从他模糊的灰郁的记忆中，搜索不出这样一块净土。
  这一路上，他所遇到的，都是民风淳朴的藏人。这里并没有客栈，也没有庙宇，然而真诚好客的藏人看到他这样一个外族人路过部落，总是会争相将他留在自己家中住宿。偶尔几个会说汉语的藏人，会拉着他追问一些中原的奇闻轶事、风土民情；看他身佩长剑，又会问一些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江湖上的英雄大侠、武林中百晓生的兵器谱，这让本就不喜多言、又丧失记忆的他大感窘困。而藏家姑娘更是热情如火，甚至有过几个见他生得俊俏，示意留他过夜的，然而，他却只能装傻到底，含糊其词地推却人家好意。
  那些藏人会将自己打来的烧烤递与聂云果腹，却又不肯收聂云半文盘缠。聂云却向来是有恩必偿之人，于是每日清晨，他动身离开之前，总会先在留他住宿的主人家帐前挂几只随手打来的野味。对于他这样身手的人来说，以轻功追逐野兽，挥剑一斩便是好几只，再折回部落，翻身上马，信手掷上人家帐顶。通常来回一个往返，藏人家锅里的羊奶还没有煮好。
  离开之际，他也不会跟主人家打招呼。然而这份温暖，却是埋在心里的。
  他喜欢这里的宁静，然而，在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会久留，也不会跟任何留下他的人建立分毫情谊。
  
  到达康定之时，他看到一队来自中原的商队。
  他已经有两个月都没有见过汉人了——应该说，他已经许久都没有见到过。自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
  在此处骤然看见同族人，一阵亲切感涌起，他不经意地走了过去，看了看他们携带的珠宝玉饰，随手买下一件。
  “诶，公子，您是汉人？”那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商忽然开口了。
  聂云淡淡点了下头。
  “我悄悄跟你说啊，”那中年汉商乌溜溜的眼珠子偷偷向周围瞟了一眼，见没有藏人在，方轻声开口，“公子你手中这串玛瑙链子，是假的。骗骗这些没开化的戎人是没问题，但若让大侠您吃亏了，我这心里也不好过啊。”
  聂云听罢，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大侠您看看……看看这串鸡血玛瑙，颗颗色泽温润，当真是极品呢……我看公子您一表人才，若是要买回去送给心上人的话，我只收您八……”那汉商看聂云并无不悦，于是唯唯改口道，“一百两银子，怎么样？”
  聂云淡淡一笑，随即从怀内摸出一锭约莫五十两的金子，递给那汉商。
  那汉商几曾见过这般好说话的人，当即哈着腰接过，满脸垂涎之色，眼珠子都要被吸进去了。
  聂云随手将那串玛瑙珠子收入怀中，随后即向他打听林若芷的消息：“我想问你，你来这里的一路上，可有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鹅蛋脸，喜欢穿白衣，还佩着一把非常贵重的长剑，牵着一匹毛色纯白的马儿。”
  “总之，你若见过她一面，就一定忘不了的。她美得……就好像雪山上的仙女一样。”聂云将他满脸疑惑，立时又补充一句。
  “哎呀，您瞧我这记性——”那汉商立时一拍脑门，无奈地赔笑道，“最近生意不怎么做得出……我们这小买卖，一没生意，就没饭吃，没饭吃，我就犯糊涂，这一糊涂，见过什么人也跟着一眨眼就忘了。”
  见那汉商眼珠贼溜溜地眄向自己，聂云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即由怀内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他手上，“那这样……如何呢？”
  “哎呀，大爷——”那汉商慌不迭地自聂云手里接过银票，低头又瞟了一眼他仍鼓得满满的包袱，陪笑道，“大爷啊，我老实跟您说，我家有老有小，我不光要养活自己，我上面还有位七十高寿的三位老母，还有三个妻，五个妾，下面，还有我那十个儿女……”
  “这样呢？”聂云又加上一张，叠在他手心里。
  那汉商登时笑逐颜开，然而手却只略向前伸了伸，并不接过。口中又得寸进尺天花乱坠地吹道：“当日那白衣仙子降临在我身前时，跟我说，不能将她的行踪曝露给别人，否则，我会遭天谴的……不过么，看在公子您的面上，我可以为您破例一次，可是……我死了之后，我的妻儿子女、家仆朋友，可就……”
  “这样啊——”聂云淡淡打断他的话，唇边掠过一个冷笑。
  那汉商却立时低了头，手掌向上托起，等待他继续将银票叠在手心。然而聂云这次却只是将那串玛瑙链子当空一抛，用他生涩的藏语扬声叫道：“各位藏家的兄弟过来看看，这人卖赝品的！”其实聂云一路上很少开口说话。然而，在藏地久住，记忆过人的他，零星地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说话虽生涩，但至少也能让人听懂。
  见周围的藏民闻声立时围拢过来，那汉商一惊，破口便朝正转身离去的男子骂去。
  然而聂云却已懒得理睬他，对身后传来的拳打脚踢声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提剑走了。
  ……
  漫无目的地行了许久，他只觉得仿佛与林若芷分隔越来越远，与她再见的机会，也将越来越小。
  “喂喂，树下的那位，你若是要找你那位仙女，就别走这么快啊！你现在若是走了，那你跟她，此生便真要错过了。”
  便在聂云穿过络绎纷杂的商旅和赶集的藏人，向人群外走去时，一个清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聂云一惊，蓦地抬头向上望去——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只顾打探林若芷的下落，竟然连头顶的树梢间坐着一个人都没察觉到！
  ——一个藏家打扮的少女此时正斜靠在他头顶的树枝上磕着瓜子。那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眉宇间尚自透着几分稚气，一双乌眸滴溜溜地打量着聂云，微笑起来时嘴角两个小梨窝若隐若现。少女的肌肤透着一种蜜色光泽，在日光下，全身仿佛裹了一层迷离的光晕。
  看这个少女斜靠在枝头的慵懒姿态，聂云立时抽开视线，不愿再看——他总觉得，似乎跟他沾上瓜葛的女子，最后都得不到好下场。
  不知为何，他莫名地有这种奇怪想法。但又不可否认，这个藏家少女看着他时，目光里总是透着一种轻浮的暧昧——这样的眼神，让他又不自禁想起那个两个月前为他殒命的少女，楼玥儿。
  “姑娘，我要找的不是仙女，告辞了。”聂云淡淡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喂！”一声轻呼中，少女一个翻腾，已跃下地面。
  聂云双耳微动——听她落地时的足声，便知武功深浅。确不像是寻常的藏家姑娘。
  “我说，前面那位，我逗你玩呢，你那么小气作甚？这世上真有仙女？我倒没见过呢。”那少女追出几步，毫不避讳地在背后轻轻拍下了聂云的肩膀，用她那一口流利的汉语说道，“我叫仙儿，同你一样是汉人，在庄里闲着无聊，所以偷溜出来玩的。”
  “你说你要找的，是一个配剑的美若天仙的白衣女子，是吗？”
  听得她这番话，聂云终于将信将疑地顿下脚步：“你知道她在哪儿？”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少女仙儿手指拨弄着鬓边一绺长发，故作神秘地眨眨双眼，“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聂云却不为所动，只淡淡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很爱她吗？很想见她吗？那你就跟我走啊。”仙儿两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地道，“你要快点跟上哦……今日遇上我，算你好运。否则——你就算把整个天下翻出来，我怕你也见不到她呢。”
  “怎么？担心我会害你么？”回头看见对方依旧背着自己站在那里，纹丝未动，仙儿不得不顿下脚步，一扬俏脸，挑衅道，“哈，我以为你对她有多少真心呢？看你长途跋涉找到这种荒僻小村来，不忍心你再走冤枉路，才带你去……”
  “就算我骗你、我要害你，甚或是要卖了你，你也得跟我走！否则，你就永远没有机会见到她……”
  “跟我走，至少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是不是？”
  “既然你那么爱她，就算前方有多大危险、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都会一试的，是不是？”
  听着少女歪曲他意思，强词夺理，聂云并不作怒，只淡淡道：“我不是怕跟你走，我只是不敢相信你——我怕我再走冤枉路，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了。”
  “不过，”聂云这时却终于回过头，看着那少女，淡淡一笑，“我愿意信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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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那叫仙儿的少女坐上木筏，从上游雅拉河顺流直下，不知飘了多久，天色已经转黯。聂云终于再忍不住，迟疑问道：“姑娘，你为何不用桨？”
  “桨？”仙儿有些诧异地笑了，“怎地，有我陪行，还委屈着你了？”
  “……”聂云不愿再打话，只静静靠着船头，闭目养神。
  “那个姑娘，是你情人？”仿佛也觉得有些无趣，仙儿没话找话说道。
  “……”
  “她是为了救你才中毒的，是么？”仙儿并不在乎他的不理不睬，继续问道。
  “她……”聂云终于睁开眼，怔怔看着对面的少女，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已微微带着几分战栗——
  ——她果然没有骗他……
  “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