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这一别，也许，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我答应你。”然而，只是迟疑了一瞬，聂云便颔首答道。
  “喝酒吧。”林若芷闻言一笑，从火炉上将温好的酒壶取出。
  ……
  那一夜，二人围炉对酌，各自不出一语。
  三杯过后，聂云便觉醉意上涌、困意袭人——作为一个杀手，无论何时都是不能饮酒的。
  “醉了，就回房歇息吧？”意识朦胧中，他看见林若芷正静静注视着他，眸光有些奇异。
  聂云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她片刻，竟隐约发觉，此刻的林若芷……有什么不同寻常。
  “酒……这么容易醉人？”聂云极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意识，带着怀疑的目光问向林若芷。
  “那是因为你没喝过吧。”林若芷神色从容。
  “是吗？”终于再支持不住，聂云伏倒在石桌上，便即沉沉睡去。
  
  将聂云扶上床之后，林若芷拨亮了烛火，借着室中微弱的光线，端详着聂云的脸——过去的千百个梦里，她常常幻想着，这张脸长大后的模样。然而，十年后的重遇，换来的，不仅是又一次的诀别，更是梦想和希望的破灭……
  然而，没有太多的迟疑，林若芷迅速脱下聂云的衣衫，将他扶起。随即自己亦褪下外衫，盘膝而坐，双掌抵上聂云背后大穴。
  ……
  
  **********
  
  翌日清晨，聂云醒时，闻到被褥上依稀存留微弱的白芷花香气，心中微微一动。
  撑起身步下床时，突然惊觉，自己衣衫上的绳结，似乎不是自己的手势——自己平日惯打的，是一种繁复的结绳手法……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一直强自冷定的心在胸臆间剧烈跳动起来，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很强烈的预感……霍地披衣起身，他便直奔林若芷厢房而去。
  轻敲了一下房门，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已有些颤抖。
  里面没有回应。
  极力平静下自己的声调，他开口唤了一声：“林姑娘。”
  依旧没有回应。
  终于再按捺不住，聂云轻推开房门。然而房里空空荡荡，已无一人。打开衣柜，林若芷竟是连一件衣物都没有留下。
  
  沈红玉此时已端然坐在内堂，似已等了他许久。而聂云昨日收整的包袱，此刻就在她手边的桌案上。
  看着对方镇定自若的脸色，聂云心中敲定她已知道什么，于是淡淡问道：“敢问沈谷主，林姑娘……是否已走了？”
  “今日凌晨，她已经骑着她的雪儿，离开药王谷了。”平静而淡漠的回答。
  “那么，她昨天……在我身上做了什么？”聂云十指紧握，掌心已被掐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哦？”沈红玉的笑里暗藏一丝讥诮，“怎么？你以为她昨夜灌醉了你，是要趁机害你么？”
  “她若要动手，早有无数机会可以下手了。”沈红云淡淡说着，将手边包袱向聂云抛去。
  聂云随手接住，却踏上前两步，平视着沈红玉双眼，冷冷问：“沈谷主，您一定知道她去了何处——是么？”
  “你觉得……我会知道什么呢？”沈红玉冷笑着反问。
  “她昨夜……是不是……”聂云吞吐着，一面在药王面前宽下外衣，手指向里面中衣上的绳结，摇头，“这不是我平日惯打的绳结——昨夜是她扶我回房的，是么？”
  沈红玉淡淡看去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好细心，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昨夜醉得不省人事，林姑娘见你衣服上沾满了酒渍，就随手帮你换了一件——怎地，你这大男人也会怕羞不成？”
  聂云没有回答，目光却定定看着沈红云：“沈谷主，这是我昨日穿的衣服。”
  “……”沈红玉默然。
  “沈谷主，您说这番话，是不愿让我相信吗？”聂云走前两步，直视沈红玉双眼，“我知道，您一定已答应过她什么……可是，您既不愿让我相信，又为何不肯亲口告诉我？让我知道、让我记住，她究竟为我——牺牲了什么？”
  沈红玉淡淡看了他半晌，终于轻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我……”聂云脑中闪电般掠过一丝可怕的猜测，却又不敢证实。
  沈红玉看着他目光中的细微变化，微微点头：“你身上的情花毒，已被她以天山独门心法‘九转移魂’之术引渡到她自己身上。”
  “她……”听得此言，聂云脑中瞬时空白一片。
  “莫要辜负了她，以后好好做人罢。”沈红玉目光望着窗外，幽幽叹了口气，“还有就是——”
  聂云抬起头，茫然看着面前药王，等着她将话说下去。
  “还有，别再想着她了……她继承了你的毒。换言之，她是从你这里中的毒。所以，如果你时常将她念起，只会令她毒发更频密、更痛苦而已——孩子啊，你心里可曾了解，你对她种下的情，绝对比在你身上下毒的那个人还要深。”
  听得此言，聂云身子触电般轻轻一震——这话宛如一把钥匙，开启了那道一直紧紧锁闭的心门：连她都洞悉了吗？
  那一刻，一直萦绕在心头却不愿肯定的情愫，终于冲破了那道坚厚的屏障……刚毅如铁的男子在这时双膝一软，蓦地跪跌在地，目光茫然盯着地面灰青色的大理石砖，肩膀微微战栗，却再无法发出只字片语。
  ——他苦苦执著于往昔的回忆，怀念记忆里那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小女孩……可是，他心里所喜所念的，是如今这个林若芷啊！是那个在绝崖下救了他，在他初醒时守在他身旁，喂他喝药、帮他裹伤，为他吹曲儿，为了救他不惜与师兄反目、不惜舍命相护的女子；是重生后，第一眼落入他视线里的女子，是他舍命也要救护的女子……在那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她是唯一的烛光，照亮他整个灵魂——那个迷梦般温柔的多情女子，曾在那些寒冷的夜里，一次次温暖过、温暖过他的心啊……比之这些，回忆又算得上什么呢？
  那个一直执拗而阴郁的年轻人，终于第一次在药王谷谷主面前垂下了头，痛苦地阖上眼，喃喃：“是不是如果我忘了她，她身上的毒，就不会再发作了？”
  “是。因为只要种毒的人不必再受相思之苦，中毒之人也就不会再发作。相反，相思之情愈深，毒发时，也就越是痛苦。”沈红玉解释道，“情花毒原本并不是毒物，而是流传自苗疆的情蛊，后被唐门中人将它埋于合欢树下，几年后，便结下了这种情花，贻害不浅。”
  “那她……会去唐门拿解药吗？”聂云茫然睁开了眼，语声喑哑。
  “你不妨先想想——你会为了情花毒的解药，而选择留在唐门吗？”
  “……”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那……她现在，又会去何处？”
  “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因为她说过，她自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只是想永远离开药王谷、离开你……不过，天大地大，她总能有个容身之所吧？”
  语至此，沈红玉嘴角闪过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意：“不过，我始终相信一句话。” 
  聂云静静抬起头，等待她将话说下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谢谢沈谷主。”听到这八个字，聂云蓦地笑了。他深深一叩首，起身便道：“我将踏遍每一块土地去找寻她——一日未寻到她，我的旅程都不会结束。”
  沈红玉微微一笑：“我相信你可以。”
  “那么……沈谷主，告辞了。若有机会，改日当再来拜会。”
  “不必。我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患重病再来我谷里医治便是……不过作为一个朋友，我希望，今后你二人能携手到老——我们永远不必再有相见之日。”沈红玉说这句话时，面露微笑，然而眼瞳深处，却是无边的萧寂。
  “那么，沈谷主，后会有期。”聂云深深抱拳一礼后，便提剑而去，再不回首。
  
  看着那道青衫人影也渐渐远去，终至湮没在茫茫白雪尽处，沈红玉忽然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对于一个医者而言，所有的病人，都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而对于一个独居雪谷的药王而言，或许命中注定，她会这般孤独终老，因此，她从不愿与病人深交。
  可是这次，在看到那个真挚热诚的白衣女子出现在药王谷时，她却宁愿违背医者的道德、自私地希望将她挽留在身边——或许，她内心深处，也是害怕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孤独吧？
  要到何时，才能有一个人，能够在她归西之日，守候在她床前，为她在坟前掩一抔白雪、在她坟边种下一棵白衫树呢？
  ——或许，自己是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来临了吧？天煞孤星啊，克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注定会孤独终老的……
  
  然而，当时的她还未知道，一年之后，一个带着襁褓之子的母亲，真正闯入了她的生活，让这片冰冷荒芜的药王谷，从此有了生气——那个叫“无风”的男孩，纯洁善良，一如昆仑山上洁白的雪——她从那个男孩纯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年少的渴望和梦想，看到了延续药王谷命脉的希望……
  当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十一 谍影重重
  这日，玄冥岛连下十余日的雪终于停了。那时，这座海上孤岛的主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现任的女主人，正静静坐在樱花树下，望着满天凋零的花瓣，怔怔出神——
  师父喜欢樱花，因此在青龙堂外种满了樱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