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她的声音，再不同于以往的柔澈温和，而是冷淡而毫无感情。
  这样的声音勾回了昏迷前最后的回忆。昨夜楼玥儿为护二人而牺牲的画面自眼前闪过，聂云忽然低了头，淡淡问道：“是去安葬红灯门的姑娘们吗？”
  林若芷微微颔首，抬眸看着他，平静的眼中透出某种苍凉之意：“我们走吧。”
  ……
  
  沈红玉和林若芷昨夜已将红灯门众女殓葬于药王谷口，同当年那场血案中，丧身在药王谷的弟子、以及沈红玉的夫君葬于一处。而另有一个尚未掩土的坑，却是留给楼玥儿的。
  聂云双臂横抱起少女的尸体，轻轻沉入雪里。即俯跪在那坑前，由地上拈起一把碎雪，缓缓自少女的头顶洒落。
  看着少女最后的笑靥渐成为一片洁白，终不可见，跪立在旁的林若芷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可惜，你竟是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聂云没有答话，沉默地将周围的积雪拨入坑中，覆住少女的尸体。
  当那一袭鲜明的红衣已完全湮没在雪下，一旁拜祭过夫君和弟子的药王谷谷主将一块木匾递交给聂云，淡淡地道：“说到底，她也是为你而死——亲手为她立个墓碑吧。”
  聂云不置一辞，默然拿起身侧魔剑，缓缓抽出剑鞘——那一刻，这个大半生与剑相伴的江湖第一杀手，握剑的手却正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
  随即，剑尖横挑直劈，在木碑上刻下了十个遒劲沧然的大字：
  红灯门门主楼玥儿之墓。
  立下墓碑后，二人即沉默地俯身从药王谷主手中接过香火，祭奠九泉下的恩人。
  ——没有七祭之礼，也没有任何祭品，只有形式上的八拜之仪。然而，当二人的头每次深深磕落冰冷的雪地中时，内心都是沉重无比。
  八拜过后，二人即长身而起，面对着为他们而陨命的红灯门众女的坟茔，心中各自怀着一番心思。
  回去的路上，聂云终于淡淡向林若芷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昨夜那一幕，你见到了？”
  “是。”林若芷面无表情。
  “那么，现在你还要继续留在我身旁吗？”平静地吐出这句话之际，聂云目光微微闪动。
  林若芷语音空茫：“……我不知道。”
  “林姑娘还是走吧。”听她如此说，聂云仿佛终于松了口气般，轻轻吁气道，“姑娘的大恩，我聂云必会铭感在心。而你当年欠我的恩情……我想也早已还清……今后，我们便再无拖欠。”
  再无拖欠。林若芷微微苦笑，重复他的话，语音落寞，空洞的目光不知看着何处，：“是啊，我们早已……再无拖欠。”
  ……
  
  **********
  
  五日之后的夜。至深更时分，林若芷依旧在床上辗转反复，彻夜未眠——明日，便要为聂云拆下眼上的绷带……这些日子以来的奔波，终于要有个终结了。
  终结……是啊，一切，都是时候该结束了。
  在房中静默许久之后，她忽然起身披上长衣，欲出门去吹吹夜风。怎知脚步刚踏进院里，便看到静坐在琼雪亭中的青衣男子——聂云此刻正轻轻抚摩着手里那串玉铛，不知在想着什么。
  林若芷迟疑了片刻，缓步走上前，轻唤一声：“聂大哥？”
  听见她声音，聂云忙将那串玉铛收入怀内：“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睡不着，你呢？”
  聂云微露苦笑：“跟你一样。”
  林若芷盯着被他收进怀内那玉铛，声音平静：“这串玉铛——”
  在她话声中，聂云抽出玉铛，在眼前轻轻摇了摇，随即转过头，将玉铛递交给林若芷，淡淡道：“既然从此后再无瓜葛，那么这个……我也不必再留下。”
  “聂大哥！”林若芷一惊，失声道，“你、你想起来了？”
  聂云淡淡颔首，答了一字：“是。”
  林若芷怔怔看着聂云平静的脸色，心中一时竟觉茫然：他想起来了？那是否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想起了鬼棘组织的事，想起了……他与九龙子口中那个“主人”间的瓜葛？连同……想起了自己？
  “是吗？”心里的万千感慨，终只化作一声浅浅的苦笑，“那么，你的选择是——？”
  “仍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聂云摇摇头，“我只想起了一些……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我娘亲的、爹爹的……”
  “我还想起曾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个女孩儿，她叫‘林若芷’……然而还有很多事情，却是怎么也回想不起……就像……一卷被浸泡过的画，有些痕迹依旧模糊可辨，然而有些……却像是从我记忆里抽出了一般，完全空白。”
  林若芷蓦然怔住，静静盯着聂云的脸，仿佛想从他脸上的神色辨别出他这番话的真伪。
  然而，聂云的脸色平静如常：“……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让它过去吧。这轻轻一句话，却如同寒针刺在心上。林若芷幽幽叹了口气：“十年过去了，如今……我也都已经长大，再不是当日，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女孩——林若芷了。”
  “所以——”
  “所以等你眼睛康复，我就走。”林若芷淡淡回答这句话时，嘴角牵起一个苦笑。
  “林姑娘——”聂云自然看不见那个苦笑，然而在她转身离去之际，他却忽然开声唤住了她。
  她顿足：“怎么了？”
  “没有……这些日子，多谢你。”
  淡淡吐出这句话后，便听那足声已渐远。那淡淡的芷花香气，终随着一声关门声响消失在岑寂的寒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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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红梅山庄内堂所有帷幕已被拉笼，室内几乎回归到了夜里，只剩下一支残烛在静静燃烧。
  透过那微弱的光线，沈红玉轻轻为聂云揭开纱布。林若芷一直在旁紧攥着手心，屏息注视。
  “你可以试着睁开眼了。”沈红玉的口吻平静。
  聂云双目却依然紧闭，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见此情状，沈红玉抬眸看了林若芷一眼，干笑一声：“我想你第一个想看见的人，应该不会是我吧？”言罢即退开一旁。
  “……”林若芷默然无语，只静静注视着聂云。看着男子双眼终于缓缓睁开一线——
  睁开眼的一刻，他感觉以往无光的黑阎，以及回忆里的种种，仿佛一场漫长的沉睡。光线暗淡的室内，第一线烛光照入他的眼，在他眼中映下那个白衣女子的面容——明灭的烛光下，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眼底宛如蕴藏着无底的迷梦……
  在那时，他的目光深深凝注在她脸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涌过心头……
  那样的温柔，竟让聂云一时有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烧灼他的视线，他忙将视线从白衣女子身上抽开，转过头，望向层层帷幕后的窗口。
  “现在感觉如何啊？”见到他如此彷徨的眼神，沈红玉淡淡看了一眼默立在旁一语不发的林若芷，替她开口问。
  望着聂云在那一刻蓦然深蹙的眉宇，林若芷心头蓦地一跳。
  许久后，沉默终于被打破。聂云转过目光看着林若芷，神色已然镇定如常，唇边挤出一个苍白笑意：“林姑娘，这些日子，谢谢了。”
  时至今日，他仍是唤自己“林姑娘”……这个如此生疏的称呼吗？林若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过身，面朝沈红玉，婉然抱拳道：“沈谷主，多谢您医好他双眼。”
  聂云这时亦长身而起，手掌挥出，衣袖飘举间，数道疾劲掌风掠至昏暗室内各个角落。重重帷幕在他掌风下纷纷滑落，随后那盏灯烛也奄然熄灭。屋内重归于白昼。
  初见日光，聂云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地闭了闭，片刻后方又睁开，提起桌上的包袱，朝沈红玉抱拳一揖道：“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大恩不言谢，他日沈谷主若有何差遣，聂某必当相报……告辞了，沈谷主。”
  “聂云！”转身离去之际，白衣女子忽在身后唤住了他。
  聂云在那一声中蓦然停下脚步，却并未回首。
  也许，这一眼，便是永诀了。这般想着，聂云终是克制不住，一点点别过头，将目光移向林若芷，故作平静地道：“怎地？林姑娘是否仍要跟着我——怕我出去贻害生灵吗？”
  林若芷并没有解释什么，笑容略显苦涩：“今晚，我想再与你喝一杯……以作饯行。”
  ……
  
  黄昏时分的琼雪亭内，二人守着红泥小炉，林若芷燃起薪火，低头轻摇蒲扇，不出一语。
  这次却是聂云先打话了：“以后，你要回中原吗？”
  中原。想到中原，即先想到二师兄。想起二师兄，林若芷心里就掠过一丝愧疚。也许，真的是她亲手救了一个恶魔，然而，她已没有勇气对他拔剑相向……或许，自己真的已经无颜再面对师兄了……思及此，她微微摇头，淡淡回答道：“我不回去，我留在药王谷。”
  “留在药王谷，陪沈谷主。”片刻后，她即又补充了一句。
  聂云颔首，看了一眼头顶斜挂在枝头的腊梅，淡笑道：“也好。”
  “那你呢？”
  “不知道。”
  “聂云——”林若芷忽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聂云微微一惊，看着林若芷平静的面容，终于宁定下心神：“说吧。”
  “以后别再杀人了——答应我，好么？”在说这话时，林若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透出隐隐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