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老管家闻言，默默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无声地拍了拍主人肩膀，然而一双老眼中已隐约有了泪水。
  转过身，望着这位忠心的老仆，飞鹰视线一点点移向他颠簸的右腿，双眼在那一刻交织着复杂的光：“当年，您千辛万苦从狱中逃出，为了我、为了何家，过了这么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辛苦你了，忠叔。”
  “少爷，您别这么说……侍候您和老爷，是老身一生里最大的心愿和荣幸。”老管家微微低了头，虔诚答道。
  
  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飞鹰大名，却少有人知道，飞鹰何琛渊原名本不叫何琛渊，而是一个有着淡淡书卷气的名字：何子衿。
  他的父亲本是个名望极好的知府，官居清要，深得百姓爱戴。却被仇家几度陷害，终落得满门抄斩……而当时何府这位忠心的老管家不忍断了何家最后一点血脉，以自己亲儿调换了他，他才得脱大难。
  在他家逢劫变之时，不知为何，娘亲交给他一个信物，要他上天山去寻‘雪雕’。也就是他后来的大师兄：封无痕。
  听从娘亲最后的嘱咐，十三岁的他孤身一人沿途行讨至天山脚下，终因饥寒交迫而昏迷过去。那时大师兄常年在外游历，回天山时，天山脚下的维民纷来相迎，而他当时恰好被那个部落的好心维民收留。听得雪雕回天山的消息，十三岁的他当即拖着病体赶去相迎，并将自己的信物交给他过目……在那第二日，大师兄便将他带上天山。
  七日后，师父终于收了他入门。七年前，他艺成下山，从此易名隐匿于京，暗暗巡查当年血案的幕后真凶。查访经年，终是令当年那轰动一时的大案水落石出，何家终于沉冤昭雪。他心愿已了，遂便应了大师兄当年在京城的好友林浪之邀，做了临安府的捕头。三年间，无数悬疑谜案入得他手，无不尽皆告破。
  因他一身轻功甚是了得，为人又刚直不阿，黑道中人对他无不既畏且怕。他一时名声大噪，江湖之中倒也安静了不少。
  可就在两年前，这位飞鹰神捕却突然宣布金盆洗手，舍弃了他辛苦建立的名望地位，弃剑从商……
  ——然而，这只是一段令人回味而惋叹的故事，却并非真相。
  
  当年何家全家被捕之时，管家何忠借着牢狱内墙根一处老鼠洞，费了七个昼夜的功夫，悄悄挖掘出一个仅供一人钻入的出口。
  无奈那时老主人与他并不在一间牢房中，而他却是所有家仆中唯一识武之人，也是唯一有希望逃生、找到公子的人。
  那日，他含泪作别了老主人，趁守卫用饭时间，深深叩下三个响头，便钻洞离去。——而这位何府的老管家何忠，也是何家那次灭门之祸中，除了少爷，唯一幸存者。
  忠心的老管家并未向老主人承诺什么，然而他已不需要承诺——无论老主人还是少主人，都义无反顾地信任着他——一如他也义无反顾为了这个何家，献出了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亲儿……
  
  此时，老人摇着头，看着面前已长成为人的少主人，沙哑声音一字一顿说道：“每个人心中的天空，都有自己的颜色。是什么颜色并不重要。只要少爷你记得你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无论你做了什么，忠叔都相信少爷你——是什么样的人。”
  “若是，我变了呢？”仿佛不敢再直视老人殷诚的目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老人话声中垂下了头。那微阖的眼睑下，目光惭愧得犹如一个犯了过错、站在长辈面前畏怯却又不敢忏悔的孩子。“若是，我早已不是当年你看着长大的那个子衿了呢？”
  “人总是会变。您是子衿少爷也好，是飞鹰何琛渊也罢，您都是我的少爷——这一辈子都是。”
  “老仆一辈子都会效忠于您——无论您是什么人。或许，老仆这一世做得最错的事，便是不该告诉你，十三年前的‘那件事’。”
  十三年前，何忠逃出牢狱后，便偷偷与京城名捕林浪接应——若是整个京城，他何家还有最后一个人可以信任，那便是从小看着子衿长大的林捕头。
  为助何家平反，林浪费尽心机，终于找出可洗脱何家冤情的铁证。然而，便在那一夜，衙门失火，所有物证尽在那场大火中毁弃，而刚成家的林捕头，便是为了救护妻儿而葬身。而他何家的冤情，自此便也再没有机会平反。而当日造成他全家灭门惨剧的，正是鬼棘组织。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事。毕竟那时鬼棘组织的势力还不如如今这般庞大，鬼棘组织也不敢轻易曝露行踪——尤其是杀林浪这样半个江湖中人。何况，林浪的祖父还是天山剑圣门下传人。
  然而，作为临安第一神捕、朝廷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的林浪而言，除了鬼棘组织，当年也绝不可能还有其他人物有能力在一夜间不留痕迹地置他死地。
  验尸时，仵作从那具已被烧得面目难认的干尸胸口，断定了致命伤口乃是长剑所致——这纵横江湖十数载的林捕头，天山剑圣一脉的支系传人，竟被人一剑穿胸而亡。
  可是，本无人知道林浪在着手调查何家冤案的幕后真凶，也就自然无人可以证实，他的死与何家冤案有关。更加无人可将已毁弃的证据再翻出来、为何家洗刷冤情。
  于是六年之后，那位重返京城、誓为何家洗冤的黑衣少年——何家九脉单传的独子、身为天山剑圣之徒的他，为了复仇，也为了一洗何家埋藏六年的冤情，他做了一件完全违背了他心中道义的事——一件，他爹娘生前或许连想都不敢作想的事：栽赃嫁祸当年陷害何家的幕后黑手。
  十八岁的黑衣少年，武功俨然比当年的林浪更高一畴，皇宫内苑他亦能出入自由，何况是，嫁祸朝中一个小小的尚书大人？
  林浪的失败，或许只是在于他的明哲保身，那么，他不要重步他的后尘。为了何家，为了报仇，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既然朝廷已如此迂腐，自己又何必如同爹爹、如同林捕头一般，一味地执着于心中那可笑的所谓“正义”？！
  世相无常浮生虚伪，譬如朝露其停几何。谁又可想，京城第一名捕——那个以铁面无私著称的飞鹰神捕，暗地里竟是一个知法犯法者！然而，那几年间，他所破的案、所拯救的人、所惩治的人……那些功绩，又真的能完全否定他的人格吗？
  然而，他再也不是众人心中那个俯仰无愧的“飞鹰神捕”。所以，他迷惘，所以，他选择离开……
  或许，他真正离开的原因，并非全是为了逃避“飞鹰神捕”这顶江湖中人给他设下的大帽子，而是——
  “少爷，仇恨，就好比毒药，能荼毒一个人的心智。”老管家的声音于耳畔响起，在他心中激起悠长的回音。
  ——而是，无止境地沦陷在仇恨的深渊里，掩饰心中那份寂寞，掩饰自己空洞的心……
  “我早已知道。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飞鹰淡漠的声音中透着几分疲惫和自嘲。
  ——可是，鬼棘组织的存在，本就是罪孽的延续。
  “若是，真有一日，我真的逾越了我道德的底线——您会怪我吗？”飞鹰定定看着身旁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老人，缓缓地问。
  “不会。”老管家轻轻摇头，眉间神色却微微一黯，垂下头去：“但是，我会失望……会伤心。”
  那一刻，这位老仆人的话是真正刺痛了他的心。
  ——忠叔，你明知道，我宁愿你怪我。飞鹰面色铁寒，心却在那一刻流下了泪。
  “所以少爷，我不希望您走错。”在话语中，老管家粗糙而慈爱的手再一次搭上了年轻人的肩膀。
  那一刻，那双搭在他肩头的手臂竟似有千钧重，似沉甸甸压在他心口，令他无法喘息。
  ……
  
                  八 死生之劫
  当红灯门一行人又大阵仗地折返药王谷红梅山庄时，沈红玉竟然破例出谷相迎。
  “怎地？你还不肯死心吗？”沈谷主望着坐在马上的红衣少女，神情淡漠如故。
  楼玥儿平静望着面前药王，微微哂笑道：“罢了……或许我过去的日子都活得太没方向。而如今，我希望这最后半年的时间……能让我找到自己的方向。”
  “方向？”沈红玉微微一笑，“寻那个女子报仇吗？”
  “不。”楼玥儿摇了摇头，翻身一跃下马，回身看着身后白衣女子，“多谢林姑娘，那天与我的一席话……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活着，是该要把握住当下的……我是时候该好好珍惜我这半年的命，开开心心活完这最后半年时光，方是不枉此生。”
  说罢即回首，目光望向身后马背上男子。聂云此刻却只是低垂着头，似在沉思什么，也不知有否留心听自己这番话。
  “开开心心活下去，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只有半年的命？”沈红玉试探般地追问了一句。
  楼玥儿怔了一刻，方转回目光看着沈红玉：“沈谷主，您……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就只有半年命吗？”
  林若芷却登时会意，在旁插话道：“谷主，您是说……您能救她？”
  沈红玉却板起脸，淡淡道：“这附近有一个不冻泉，那里的水四季恒温……或许，我可以试着在那里化解她体内的冰魄毒。”
  听得此言，楼玥儿身后一个红衣女子蓦地怒了：“既有法子救我们门主，你为什么不早说！”
  “四姐！”楼玥儿立时向后白去一眼，喝制门下弟子的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