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但后来，不知是谁偷偷把她放了……”
  语至此，楼玥儿不由俏脸一板，愤愤道：“那妖女，就是到哪里都有男人为她撑腰！我最看不惯这种靠脸蛋勾引男人、然后踩着男人的肩膀往上攀登的贱人！”
  闻言，林若芷却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么讨厌她，是因为……你们以前感情很好——是吗？”
  仿佛被一语触中心事，楼玥儿俏脸登时一板，孩子气地将手中药瓶远远掷出，回过头冷冷瞪了她一眼：“那无情人果然没说错你——你真是个多嘴的女人！”
  林若芷却并不动怒，只是微微一笑：“谢谢你为我上的药。”——这一夜过，被天蚕丝网勒出的伤口处，剧痛已明显减缓了许多。原本林若芷依旧不大敢相信，这个邪里邪气的魔门女子会突然发了善心，为自己上药，可现在看来，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单纯的姑娘。她甚至觉得，她有她的可爱处。
  楼玥儿听她依旧温声细语，一时脸上反有些脸羞红。别扭地侧过头，讷讷道：“那年，她带着她哥哥的尸体逃出唐门，慌不择路，跌入了我们红灯门的密窖。”
  “她是唐门的人，满身都是毒药暗器，原本我姑姑并不打算将她收容在我红灯门……尽管，她的确是个姿容绝艳的女人，但是为防万全，我们还是把她押进了大牢。”
  “一次我为她送饭的时候，她正发着高烧，病得奄奄一息，我……我一时好心泛滥，便将她救了。”
  听到这里，林若芷不觉微微一笑：毕竟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尽管口上喜欢惩恶。
  楼玥儿此刻背着身，没有看到她的笑容，只是自顾自续道：“后来那……那小贱人告诉我，有增强功力的宝药献给我姑姑，还说……还说事成后，也可以分给我，我便信了。”
  “那种药……就是冰魂晶。”说到这里，楼玥儿不由长吸一口气，声音都已微微有些战栗。
  林若芷望着少女高高仰起的脸，心中不禁起了痛惜之意——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尽管装扮妖艳，但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真，却是只属于少女的天真。然而，这样一个正处在韶华芳龄的少女，生命的蜡烛却已将要燃尽……
  “那，聂大哥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白衣女子垂下头，掩饰住黯淡的神色，将话题转回自己初衷。
  “聂云啊……是在唐萼香被封为我们红灯门圣女之后……”
  “那一日，他单人一剑闯入我红灯门，欲夺取我红灯门守护了五百年的圣物，却被供奉圣物的神龛后的机关重创……”
  “也是他命该如此，被我们姊妹合力制住，在他身上施加了重重铁链和符印，并将他随身所使的剑也一并收走，让他再也无法逃脱。”
  “其实，我红灯门每年囚徒都有不少，但不知为何，姑姑却似乎特别紧张他，将他押进我门中最隐秘的牢室，吩咐我们用重重锁链将他锁住——那牢室外四周环水，并且是一触即死的血毒水。姑姑说，他被困在那里，便再也无法逃脱……”
  “姑姑说他是邪神的使徒，即便杀了他，他的邪魂亦会徘徊在我红灯门中，因此将他关押在月光可照入之地，用我红灯门的毒龙水一分分剥蚀他的肌肤，必须将他体内的邪神之力拔除殆尽……可是、可是每在月光升起时，他被毒龙水侵蚀的肌肤和肌肉经络便会重新生长愈合……”
  少女并没有看见，身旁白衣女子在她话声中猝然白下去的脸色，却听身旁女子颤声问：“难道这是……‘神’的惩戒？”
  “不，是‘魔的考验’。”楼玥儿喃喃着，忽然狠咬住下唇，明澈的眼中有泪光隐蕴，“都是骗人的、骗人的……骗我们的……”
  “聂云的身体并没有如我们所预料那般衰竭下去……他变了……一日日的，变得让我完全陌生……”
  “变了？”林若芷茫然地重复着少女的话，不禁回首望向远远躺在篝火旁的男子，那一刻，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在她眼里闪过。
  “是啊，变了……他的功力非但没有被毒龙水散尽，反而强大了百倍……渐渐地，我发现我初见他时、他眼中那份坚定与执着已经完全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死寂与嗜血的残忍……他变了……”
  仿佛是回忆起极为恐惧的场景，楼玥儿咬紧了颤抖的下唇，抬手抹干眼角泪水，仰脸望着苍穹，缓声道：“那时，唐萼香说她配制冰魂晶的药材缺了几味，要我帮她采集。于是我便出去了……而怎料，待我回去之时，红灯门里早已一片血污狼藉，到处都是我红灯门姐妹的残肢断臂……姑姑和红灯门的一百多个姐妹，都倒在血泊里……”
  “听剩余的姐妹们说，姑姑是被聂云杀的——在我走后没多久，他便从狱中出来了……姑姑命令我门中姐妹拦阻，于是他便、便连我姑姑也杀了……”
  听到此处，林若芷心头一紧，不禁出声问道：“他杀了你姑姑，那你还……”
  “因为我喜欢他啊。”楼玥儿打断她的话，勉力牵起嘴角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却很快便僵住，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也已有些喑哑，泪水重新在眼中打起转，“我喜欢他……从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他时起，我便喜欢他……”
  “他是我们红灯门里，唯一的男子。也是我长这么大，所见的第一个男子……那几年，我每在无聊的时候，便去找他聊天，打发寂寞……我甚至曾威胁过他，若他应允与我成亲，做我的丈夫，我便放了他……”
  “姑姑死后，我也曾告诉过自己，若我有一日能再见到他，就算我武功不及他，也一定会杀了他，为姑姑报仇。可是……可是我又想，我没有亲眼见到他杀我姑姑，不知我能否狠下心……”
  “而这次再见，他又变了……如今的他，虽已双目失明，可是我知道……聂云他、他回来了……”
  “回来了？”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林若芷有些失神地喃喃。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遇上了自己命中之人、真正喜欢的人，所以……以前那个聂云回来了吧？”
  真的是这样吗？“命中之人”……林若芷微微蹙眉，今次重逢后的一幕幕，无章序地在她眼前掠过——
  她没有那种感觉。没有少女口中言及，“聂云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从在洛阳附近，看到他怀中露出的那串玉铛、从血污中将他救起的那刻，她便觉得他是聂云——她初识的那个少年。而这么多日的相处以来，这种感觉也一直未曾动摇过。
  “聂云走的那日，唐萼香也失踪了……我怀疑，这整件事都是她的阴谋——她记恨我红灯门将她禁锢，记恨我姑姑日夜逼迫她炼制冰魂晶，因此偷取了聂云的钥匙，并从神龛内偷走了他的魔剑，私自将他放了……”
  “或许，根本就是用她邪术控制了聂云，让他沦为她手中的杀人工具……”
  听到这里，林若芷心中蓦地一动：难道、难道聂云曾经被人控制过？所以他所作的那一切，都非自己的本愿？念及于此，她心下反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却道：“可若你口中那个唐萼香只是……只是受聂云威胁，将他放了呢？”
  “威胁？”楼玥儿泪痕犹干的脸上蓦地牵起一个冷笑，“不可能……那个小贱人，有谁能威胁到她？！”
  “她曾跟我说过，今世除了她黄泉之下那个哥哥，她不会再对任何男子动情——对任何男子，都只有厌恶……她不会的……”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在聂云身上施了什么邪恶法术，将聂云控制在手中……”说着，少女语气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看着楼玥儿愤怒得通红的脸，林若芷不禁摇头，温声劝道：“或许……那日她让你出去帮她采药，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呢？”
  “……也许吧……但，那又怎样？”楼玥儿平息下眼中的愤怒，低头叹了口气，“她害死我姑姑，抢走我心爱的男人……我恨她……并且，会一直恨下去。”
  “不，她也只是为了能够逃出去而已。也许……外面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在等着她……”不知为何，那一刻，林若芷竟体谅起这个从未见过一面的女子来。然而，在说这句话时，她心中却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既然唐萼香未曾对聂云动过真情，那么，聂云身上的情花毒又是从哪里来？难道他还遇到过其余的唐门女子吗？然而，这个短暂的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便遗忘在二人接下来的谈话中。
  “或许你之所以会恨她，只是因为，她出卖了你们的友情——你恨她……欺骗了你吧？”
  “……”楼玥儿没有答话，神情依旧冷淡。似乎根本未听见她这句话般，只是忽地转过头，绕弄着手中那根芦苇，淡淡续道：“姑姑死后，左右护法觊觎门主之位，甚至不惜在那个时候挑起内乱……我处理门中内事尚且不暇，根本顾不上报仇之事……”
  “而自我停下服食冰魂晶不过十日，便开始感觉自己周身力乏、内力全失！”
  “那时我方知，那冰魂晶虽可增进武学修为，可是……可是一旦停下服用，便会沦为废人……”
  “我一辈子，都须得依靠那个贱人的药生存！”
  “所以，你为了不再受她的控制，才去逼迫沈谷主为你解毒？”
  楼玥儿在林若芷问声中轻轻垂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目中一时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终是随一声浅浅的叹息，轻轻点下了头。
  看到她明亮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林若芷动了动嘴角，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见楼玥儿已蹲下身看着自己，一扫满脸的落寂，唇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喂喂，话先说在前头——若是半年后我死不了，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