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46章


  那个女孩亲切地唤他“聂云哥哥”。那样稚拙的童声,似无云的晴空,柔澈温暖。他心一震,伸出手掌去握那女孩的小手,然而那幻影瞬间即已消失……
  很快,随画面切换,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梦中。那个梦很长,却并不历历清晰分明。仿佛浸入了回忆的温度,很是模糊,却并不沉重——在黑色幕布之下,那个梦竟然有依稀的暖意。
  在那个梦中,他看见身着黄衣的女孩伴他一同成长。二人每日一同习剑练武,修罗场中杀手嫉羡二人情谊,对二人更加排挤……而在这样相互扶持、朝夕相处的岁月中,二人之间早已亲如兄妹、密如知己。
  在那个杀机四伏的修罗场里,少年的他每日与她相伴,看着她逐渐成长、成熟……每每看她受人欺凌,他即便拼得遍体鳞伤,也要为她出头。
  ——不,这只是梦。事实是,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那个时候她在天山,她有着剑术举世无双的剑圣教授她武艺,又怎可能伴着他,在那样的地方出现?
  ……
  后面的记忆更加凌乱且模糊,一些似真似假的片段无章序地在眼前掠过。他竟看见那个芷花般的女子做了自己妻子……看见一个奇异的有着黑瞳黑发的童女和一个白瞳白发的童子,还有无数身着红衣的童子童女,跪在一池红莲之后的一座神殿前,高声叫着“主人”……
  帷幕被重重拂起,重重帷幕之后是一袭红得似血的红衣……回忆就此中断。
  接着便是无边的血红色,填满了他的记忆。血红色中,忽然出现一个容颜姣美的红衣少女,甜润的嗓音宛若清泉,却手持软鞭,一鞭鞭抽打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折磨致死方才罢休……
  “聂云……我要你……”那个红衣少女模糊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丰润的樱唇轻启,唇边带着一抹似真似假的调笑,“聂云,我要嫁给你。不管你愿不愿。”笑语未毕,又是一鞭抽在他身上!
  他妈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眼前景致倏地再度变幻。那个少女将他锁在一个有着细澈流水的地方,然后走开。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在每个月圆之时,却可看到天上的月光。而有个女子,在每个月圆的夜里涉水而来,赤足登上水岸……
  她毫不介意他身上的脏秽之物,在他眼前褪下所有衣衫……清寒的月光照着她肌肤光洁宛如玉石。
  “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他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那一瞬,他的眼前浮过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仿佛只是一介过客,在他生命中只匆匆停留了那样短的一瞬。
  他不说一话,只是沉默地吻着怀中那个女子。
  “你是狐吗?还是魅?”
  “我是……你的狐。也是你的魅。只凭君想。”
  那女子在每个月圆的夜里来到,与他坦身相见,二人常常不发一语,只是相互缠绵……女子身上,有某种使人窒息的、慑魂的妖媚气息,令他沉溺……幽欢苦短,何不就此放纵自己在□的深海中,纵欲享乐一番?
  然而,那个妖魅般的女子的一切,也似昙花般在眼前一现即过……
  画面又转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他看见那把标示着他在江湖中身份的魔剑架上了曾将此剑交与他的那个黑衣女子颈边……看见那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孩挥斥着一柄与他一模一样的魔剑,一剑刺向自己……
  跟着,那个混乱的梦境开始破碎,无边血色湮没进来,一分分蚕食着梦中一切景致和人……最后,眼前只剩下那无边境的血红,宛如身置在开满了红莲的幽狱中。
  ……
  
  似再经不住梦魇的煎蚀,尚陷入昏睡中的男子于梦中脱口呻吟。
  然而声未歇,即闻一阵清澈舒缓的曲律飘入他梦中。那曲音非笛非箫,清澈徐缓,遮盖了梦魇中的一切。
  昏睡中的男子撑臂起身,于那曲声中安下心神。房外是寂静的雪光,映着清冷月光,寂静夜色。
  厢房的门忽然间轻若无声地开了,男子足步轻盈,落足无声,手持了一件大氅,在女子背后立定,将大氅轻轻披落于阑下吹曲之人肩头。
  林若芷回过头,见是聂云,此刻满身冷汗地站在自己面前,那脸色竟是比月光更要苍白。
  林若芷微微一怔,即听对面男子缓缓开口,语声平静,面无表情道:“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天快亮了,我睡不着。”林若芷抬目看着灰青色天边渐沉的冷月,忽然叹了口气,“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呢……聂云哥哥。”
  聂云哥哥。这四字仿佛一句咒语,重重锤在他心上,平复下他心里不安的躁动。却听林若芷继续说道:“我并不想知道,这些年来,在你身上都发生过什么……我只想知道——今后,你打算如何做?”
  “今后?打算?”聂云唇稍浮起一抹自嘲,摸索着在琼雪亭的石凳上坐下,方叹出一口气,“我都已成这样了——武功失却了大半,眼也盲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林女侠觉得,我今后,还能有什么打算?”
  “林女侠”三字仿佛尖锐的刺鲠刺在她心头。林若芷未回声,在他话声中叹了口气,不作声地在他对面坐下,自斟了一杯,仰头便饮。
  “隔夜的茶,你也喝?”对面传来男子一句低问,她不答话,顾自连斟了几杯饮了,方道:“这是水。”
  “哦?”
  “雪水。”林若芷指端轻轻转动杯口,目光凝注着杯中初融的雪水,轻声说道,“以前在天山,口渴之时,我便会在杯中注一抔雪,待雪化了便当水饮——”语至此,抬手握起另一只酒杯,注满雪水,平举向对面男子,“你也试试?”
  “呵,这里可不是天山。”聂云并不接过,淡淡地、带着几分讥诮地吐字道。
  “可这里的雪与天山的雪,都是一样的。”林若芷静静抬起眼。虽看不见对方,聂云依旧可以感觉到对面女子澄澈的目光,静静凝注在自己身上。
  仿佛因突然间情绪的波动,聂云体内气息一乱,只觉刹那间心潮涌动,激荡如火。而身体却冰冷若石,强烈反差下,只觉体内如有似冰火交煎,令他几欲失口呻吟……
  然而,对面女子的手掌这时却轻轻抚上他手背。因天气寒冷,那掌心温度微冷,然而却仿佛有依稀的暖意,自她手掌透入。
  耳畔女子的声音也是温澈的,带着淡然若定的温暖:“自小在长安,我便爱看雪。那时我懵懂地以为,有雪的地方,便是故乡……”
  “爹娘死后,我以为自此再也没有了家乡,只能这样无居所地浪荡漂泊。然而上了天山后,我才慢慢觉得,有雪的地方,都是我的家乡。”
  “聂云哥哥,我们都是无根的人……”对面话声微顿,这十多年前的称呼却令他仿佛沉寂许久的心微微一跳,随着对面女子温和出口的声音:“……只要我们想,哪里都可以是我们家乡。”
  “你是要我跟你去天山?”仿佛瞬间辨明他意图,聂云脱口接道,微微冷笑。
  “难道……你还是抛不开那些过往吗?”
  过往?抛不开么?聂云暗自在心里质问着,终于摇头道:“并非抛不开,而是……”
  ——而是没有了那些过往,我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并且……
  心中这般想着,聂云口中却道:“你们堂堂剑圣,又怎肯收留我这个邪魔外道?”
  “我可以求师父答应收你为弟子……”
  “呵?”聂云笑了,“为了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竟要烦动你师父……”
  “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哦?那你是我什么人?”空洞的目光静静平视着面前女子,聂云话声中带着几分挑衅,“你是我妻子,还是我的女人,还是——想做我的女人?”
  “啪”,话声未止,一个巴掌陡然响起,在聂云左颊上印下一个鲜明的红掌印。
  望着他脸上那个鲜明的掌印,林若芷一时也滞了口,心中掠过不知是什么情绪。
  隔了良久,却听聂云淡淡开口,打破这僵持的沉默:“林姑娘,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聂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林珈心头一软,脱口而出。那两字宛如开启时空之门的咒语,唤醒了沉睡在心里多年的回忆。
  她怔怔看着对面男子木然的脸,眼前忽然浮过很多年前,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花子的面容——他或许已不会再记得,当年,他也是这样一句:我莫云,不需要人同情。那句话,深深烙在了那个十二岁的落魄的富家女孩心里,直到十年后的今日,她依然清晰记得。
  苏醒过后的莫云,就算回忆不在了,可那性格、那脾性、那空洞的双眼中桀骜的神情,都还一如昨昔……
  那么多年前的回忆,似如潮水,覆顶而来。仿佛置身在一个错乱时空中,多年后雷厉风行的一代女侠燕隼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柔和的语声瞬间转为凌厉,如一个赌气的孩子般,执拗道:“我不是同情你——那是我林若芷今生欠你的。你曾对我有过救命之恩,现下我必须补偿给你!”
  “我林若芷,生平最恨亏欠别人,我不要一辈子都欠着你这种人的恩惠、永远都记得你这个人!等你眼睛医好了,我们便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么……聂云心中忽觉有些感触,对面女子这时却已长身而起,径自走回自己厢房,再不置一语。
  
  那是我林若芷今生欠你的……沉吟着这句话,聂云唇际不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分道扬镳,说得倒挺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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