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45章


  “即便我是药王,我也无法起死回生——必死之人,我救不活——我不是神。”
  “谷主!”林若芷不解她话中意,却狠咬下唇,双膝蓦地一沉,在雪中跪下,颤声哀求,“求求您!”
  ——那是击剑任侠雷厉风行的一代女侠燕隼、作为当今剑圣唯一女传人的她,生平第一次同人下跪。
  听见那重重的下跪之声,聂云面色忽地一变,怔怔转过头,不可视物的目光仿佛望见了那个芷花般洁白柔静的女子于雪中独跪的身影。
  寒风挟着雪霰袭面而过,冰冷的寒气里却仿佛挟了一丝暖流,在他干涸的眼中凝起微微湿意。
  那洁白的身子在寒风飞雪中稳如磐石。冰天雪地中,仿如一尊冰雕雪人,纯白无暇。
  ……
  一个时辰过去,那万缕青丝已霜华点点,雪融在她如羽的白衣内,冻得那单薄身子微微颤抖。聂云也终于不再僵持,也在她身旁跪下,只是那脸色依然阴郁,望着面前欲求医之人,冷峻的脸上看不到半分虔诚之态。
  沈红玉此刻端着紫金暖炉,坐在内堂的梨花镂雕檀木椅上,膝上搭着一张狐皮绒毯,身前的铁梨木桌上盛着几碟糕点,黑釉鱼藻纹茶盏里的西湖雨前龙井还散着热气。
  当落日余晖将雪谷的积雪染为黯淡的昏黄色,黄昏迫近之时,药王谷谷主方走出她的暖厅,步子悠闲。她只在门口淡淡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说了两字:“进来。”
  林若芷登时一喜:“您肯医他了?”
  “……”沈红玉回首,冷冷白了她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引二人走入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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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时节,蜀中已是蝉鸣声声,碧色成荫。蓊翳的林木间,山影如黛,如烟的墨绿随山脉起伏蔓延。
  在这片林木幽深的深山中,唐家堡屹然而立。某座数十丈高的红阁楼静静矗立于唐家堡内寂寞如林的白色楼宇间,宛如一个不甘平庸的艳烈女子,爬到了最高处,傲然睥睨身下一切。
  然而,这白色阁楼当中那一抹艳红,在如林的雪白色中却没有显出一分不协调。因为它立在这如林楼宇的正中央。从高处看下,宛如一头蛰伏在林间的巨兽的心脏,又如这寂静的苍白间唯一一抹艳妆。
  红阁楼顶层那扇镂花的红木窗此刻仍敞开着。微凉的风带来夕阳最后一星余晖,倾洒在临窗而立的女子柔发间,映得那一头青丝柔得似渗淌出水光。
  铜镜中那个美艳女子的容颜一如六年前,分毫未曾改变,仿佛时间也舍不得在这位绝色佳人身上停留。然而,不同于昔年的柔艳,褪去了少时稚气的她,全身都流转着一种摄人心魂的魅艳气息。
  然而,女子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悒色,让那张皎丽的脸看起来反多了几分沧桑韵味。
  门外的足声在这时响起。那阵悒色自她眉间一敛即逝,女子头亦不回,只淡淡道了一字:“进。”
  门外之人进来之时,那阵熟悉的灌木香气也飘入房内。女子转过头,看着走入房间的白衣男子,狭长的凤眼中波光一闪:“找到了他吗?”
  “夫人,这还需要问吗?”房门在来人话声中轻轻关阖,那声响轻得犹如情人间的亲昵龉龃。
  男子语声也轻如这关门声响,低浅而温柔,犹如枕畔人的呓语,带着一丝魅惑,“若是找到了,那他现在一定已在你身边了,我还哪儿有资格进来?”
  “……”女子一言不发地听着,轻轻捏起妆台上的紫木檀梳。梳妆之际,一缕长发由梳齿间断落,她微抬掌心,仔细拈起,才发觉自己手指竟有微微的颤抖。
  白衣男子缓缓摇头,绕至她身后,双手轻柔地搭上她双肩,自她肩头缓缓滑落,在背后搂住了她纤腰,附耳轻语道:“夫人,你真的那么爱他?”
  “……”女子没有答话,却在他话声中蓦地白了脸。目光望着青碧色的天穹,仿佛那里有什么人,在云天彼端的尽处,遥遥注视着她——
  她不过是向天下男人复仇而已……可为何每番如此提醒着自己之际,心底深处,却竟有一丝挣扎呢?为什么这几年来,她一次次地回避着去想起他呢——那个她叫他“哥哥”的男子……是害怕陷入思念的煎熬,还是——胆怯……
  难道,自己真的已不敢面对他了吗?难道过往一切的爱、一切的恨,都抵不过……压抑了多年、那孤寂彷徨的灵魂?
  ——“那个人”……她对他,是否真的已经超逾了感情界限了呢?
  ……
  白衣男子此刻正熟练地轻吻着她长发,缓缓散开她如墨青丝,温热的唇吻过她雪白的肩颈,薄如蝉翼的云衫在男子手掌的温度下无声地滑落……然而促不及防地,女子突然一个转身,大力推开她——
  未接踵,一个耳光便已狠狠掴下!
  男子怔了一怔,随即轻轻抬手,抚摸着颊边那个红肿的掌印,毫不作怒地笑笑:“夫人今天好大的火气。”
  “滚!我现在谁也不想看见。”女子整了整衣服,缓缓坐回床边,倚榻而靠,狭长的凤眼掠过一丝冷光。
  男子长长叹了声气,脸上却满是似笑非笑的暧昧:“夫人,莫非你真的——爱上他了?”
  此言一出,女子眼色蓦然间变幻。良久后,她方收尽眼底蕴抑的泪水,嗓音却已有些喑哑,狠吐一字:“滚!”
  白衣男子很自觉地转身退出门外,阖上房门之际,门旁却传来一声似若无意的叹息,不轻不重,恰恰飘入房内之人耳中,宛如一声呓语:“夫人,为何不懂得珍惜身边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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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风清,夜静。
  漆黑的厢房内,帷纱影影绰绰,映出一个女子沉睡的身形。
  此刻尚是午夜。风未静,雪初平。恍恍惚惚间,她梦见一些儿时旧事……六岁那年,她与妹妹生日之时,一位世伯送了一只玉铛,一只金铛,让两姊妹自己挑选。她与妹妹争夺不下,最后爹爹赶了来,命人打造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铛。然而,却很少见妹妹将那只玉铛带在身上——长大后,她才明白,妹妹是不喜欢用与她一样的物事。
  梦中的景致刹那移换,忽然又出现一个一身青布衣衫的少年。那少年正与妹妹在绝崖边练剑,待见了她来,即刻撇了妹妹,奔来牵了她的手。妹妹持剑追来,猛地挺剑刺向她,她大骇间,却见少年施掌大力一推,将妹妹推落身后绝崖!
  而青衣少年的面容终于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赫然竟是聂云!
  她自梦中惊醒,只觉冷汗透衣,背脊冰冷。房外雪光映着清冷月光,皎皎如白昼。
  林若芷起身披了衣衫,在红梅山庄内漫无方向地踱步。不意间路过聂云厢房,听见房内传出男子起伏的喘息声。
  林若芷心蓦地一跳,悄悄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孔。透过窗纸孔隙,她看到了卧于床上的男子——
  聂云此刻侧身而卧,虽是在沉睡中,她却依然能看见那挺直的背脊上传来的微微战栗。
  林若芷苍白着脸立在门外,听那起伏的喘息声透过门缝传入耳中,仿佛看到他日夜隐忍在情花剧毒侵蚀下的痛苦——那还是相处这么久以来,她第一看到他的毒发之状。
  ……
  
  浅梦中,依稀传来泠泠曲声,似清澈浪花,远远近近,辗转浮沉,敲击着回忆彼岸的礁石……
  他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些人,看见了一些很久远的往事——那些恍如,来自前生的记忆……
  他看到了他的养父,目送六岁的他牵着养母的手,沿着那条很长、很长的巷子离去,永远离开了他从小生长的、那破旧的老屋……
  他看见他的养母含泪步下马车,最后一次抚摸着六岁孩子的头,在孩子额心印下一吻,然而下一刻,却决然转过身——六岁的他翕动着唇,想开声唤住母亲,奢望母亲能为他留下……然而低垂的目光却只看见车帘阴翳下,母亲的脚步毫不停留地消失于他视线,将所有光线隔绝在帘外……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关心他了……再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了……
  再也没有了……
  他看见了那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十几个孩子一起在里面生活……看见了时常被打得遍体伤痕的自己,听见耳边传来同伴们嬉笑嘲弄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从此后,这个世上,他只是孤身一人。若想活下去,唯有靠自己。除了自己,任何人,在明日都有可能会是他的敌人……
  他看见自己是如何不要命地同那些孩子打架,打倒了一个个比他年长的孩子,跻身成为所有孩子的王;
  他看见立在阴影中的那个孩子,曾用那样满怀憎恨的目光,冷冷盯着那个时常虐待自己的主人家的肥胖少爷;
  他看着那日,自己终于忍无可忍之下,呼召了所有孩子,躲在马房窃窃商议着一个令他们自此再无回头路的计划——那是属于孩子的“阴谋”,带着隐秘的荣耀与惬意地,被执行。而侥幸的是,属于孩子们的这个计划,最终成功了。
  那蔓延起的无边火光中,眼前的景致飞速地变幻……他看见了那个传授他武艺的黑衣女子,看见那座四水环山的孤岛,那压抑的密室伴他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六年时光……
  那令人几欲窒息的黑暗与压抑中,他恍惚还看见了一抹阳光,那样柔和而亲切地,泻入暗室。那束光中忽然蹦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梳一双垂髫小辫,辫顶挽髻,两髻各绾一朵粉绸扎成的蝴蝶结,身着鹅黄底广袖锦裙,衣上绣满白色小花淡洁如雪,滚边镶着绣金蝴蝶,裙摆迤逦垂地,在微风里徐徐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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