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42章


  他曾经轻贱过他的母亲,然而,自己竟是比母亲还要下贱呵……
  
  望着无边夜幕中那轮明月,坐在樱花树下的白衣少年眼里只是空茫茫的一片。
  雨,何时浸透了他雪白的长衣,融化了他体内最后一分热气,他没有觉察到。
  伞,何时在他上方撑起的,他也没有觉察到。
  然而,他却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馨香,漫过自己鼻息——身后的人一直未出一声,只是站在樱花树下,沉默地看着他。
  若这个时节樱花盛开,浅红色花瓣絮絮飞飞,落满少女黑缎般的长发——那样的场景,该会很美吧?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心中竟闪过这一丝隐秘的遐想。
  然而,身后那剧烈的咳嗽声很快将他自恍惚中惊醒。他一语不出,只是忽地脱下了外衣,转身为身后人披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与你合作吗?”抬首之际,他目光正对上少女那双似笑非笑的明亮眸子,听她幽幽问道。
  “……”他摇头。
  “因为……”她的笑容有些奇异,定睛看着他,眼里竟渐渐氲开一层水雾,“我在看着你照顾婠儿和婧儿的时候,便常常想着……你是个可以带给女人幸福的男人……”
  “可惜……你的幸福……不会给我。”少女牵起嘴角笑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转身之际丢下的最后三个字缥缈得仿佛来自很远的远方,“结束了。”
  这三个淡淡吐出的字在他听来,却带着淡淡的惆怅。看着月下那一袭伶俜而去的青影,白衣少年牵动了一下嘴角,也向着她的背影淡淡笑了一下。
  ——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在利用她。他们双双利用,而今交易已然完毕,对彼此而言,这个结果,应该是最好的吧?
  然而,她究竟又是什么人?一个这样聪慧的女子,来玄冥岛的目的,难道真只为了争夺如今这小小的旗使之位吗?来玄冥岛之前,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这一切的答案,如今恐怕只有长埋在玄冥岛后山的黄土下的那个人才会知道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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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面碎裂,氤氲的雾气中,少女的头浮出水面。她一扬浸湿的长发,甩了甩青丝间如泪般滑落的水珠。一口水呛得她微微蹙眉,当即轻掩檀口,轻轻地咳嗽起来。
  待咳嗽平抚后,她自屏风上取过衣衫披上身,踏上木屐,缓缓走到书案旁,俯身执起那支尚未浸过墨汁的狼毫小笔。
  片刻后,她自桌案前仰起脸,摊开的掌中,一只刚折好的纸鸢从她指尖扑簌着翅膀,缓缓飞起,飞出了她的红木窗格,飞入那遥远的夜幕中……
  ……
  自她踏上玄冥岛以来,飞鹰从她这里接获的第一封密信是在聂云与林若芷二人离开何府的第二日。
  这是第二封。
  
                  四 渭河之畔
  彼时,聂云与林若芷二人早已离开何府,各乘一骑快马,往昆仑山药王谷方向而去。
  策马疾驰间,望着身畔一路移换的景致,堆积在心多年那些纷纭往事,此际一一在眼前浮过。林若芷怅然望着月色,只觉心潮翻涌,伤感情绪在心中激荡,几要漫出胸臆。
  身后马背上的男子看不见这凄迷的月色,仰起的目光却也停定在那轮明月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在召唤着他——恍如在召唤着,沉睡在心底某个灵魂的苏醒。
  “聂大哥!”身下马儿一声长嘶,陡然止步,行在前的女子不由诧然回首,朝后看去——因聂云双目失明,又执意不愿乘坐马车,男女有别,二人一同上路,顾忌颇多,林若芷遂将自己与聂云两马缰绳系起,十步之隔间,便可感应到对方存在。
  然而身后男子却是忽然抵手按住额心,身子猛烈一晃,几乎便要跌下马去。林若芷忙驱赶身下坐骑,疾退几步,与聂云并骑,望着聂云,急问:“你没事吧?”
  马上的人微微摇头,然而林若芷却望见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长发,面色骤然一变,双臂颤颤摇晃他衣袖,颤声脱口:“聂大哥,你……你怎么了?”
  马上的男子没有答话,身子却突然一个踉跄,一头由马背栽入身下长草中。林若芷面色大变,尚未及出声,却见地上那个人影捂着头,直向前方水声响动处滚去。
  林若芷慌忙跟着跃下马背,奔上前欲搀住他,然而那个人这时却猛地推开了她的手,侧身几个翻滚,河水在咫尺处破碎,激起水浪层层,疾密水珠砸击在脸上,竟有微微的温度。
  待水面复于平静,林若芷悄然拭干脸上水珠,却见前方那人此刻正跪在水边,将头深深扎入清冷河水中……
  许久后,他的神智似乎仍未恢复,林若芷站在渭河边,怔怔看着聂云的身子逐渐沉入水去,久久都未再浮出水面,心中登时一紧,再顾不得其它,忙跳进水中,将那已透湿冰冷的身体拖出水面。
  
  明月碎入渭河中,河面上粼粼银光漾动。清凌凌的水波映出女子素净容颜,宛如河面上绽开的一朵白莲。
  聂云此刻尚自昏迷,口中喃喃着一些呓语,语声模糊难辨。而这时,一阵清澈舒缓的曲调恍如一缕轻烟,飘进他梦里,将他自梦魇中唤醒。
  “……”聂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眼前尚自黑暗,然而游离在鼻息间那缕轻飘的芷花香气提醒着他此刻已脱离梦境。身畔女子身上传来的体温,仿佛穿透他肌肤,暖意直抵心间。
  聂云笑了笑,自林若芷膝间撑起身。动作之间,却觉身畔女子蓦地撤回手掌,尚以为无意间冒犯到她,不由脱口问:“怎么了?”
  “……”然而身畔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语。
  ——他已经不记得了吧?不记得很多年前,在她最彷徨无助的那一晚,也曾这般、这般枕在一个少年膝间,安然入睡过……
  ——时别多年呵,这月色一如昨夕,然而沧海桑田人世改,他们早已再不复当年那对两小无忌的孩子了……
  
  “小心!”即在她恍惚之际,突听身畔男子蓦地脱口低喝,林若芷不明因由,尚待质问,却听身畔人压低了声,附耳轻声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语至此,林若芷面色骤变,紧忙收声敛息,静听周围动静——
  左近没有异响,然而……然而……杀气!——那样强烈的杀气,由正前方直逼而来!
  她甚至能感应到,那涌动着熟悉而令她敬畏的杀气的长剑的主人——那样罡气凛冽的剑,只可能传承自天山剑圣一脉。但,却绝不可能是剑圣师父——那个剑术冠绝当今天下的老人身上,从未显露过半分杀气。
  “二师兄。”不待足声逼近,她便脱口惊呼,蓦地站起身。
  对面人正是飞鹰。此刻手掌紧扣剑柄,一头束顶长发在夜风中猎猎飞舞,映得整个人身上杀气澎湃,宽大的黑袍宛如与夜色融为一色,正一步步向二人逼近。
  林若芷惊在当地,一时间竟都忘了带着身畔男子奔逃——自小在天山,伴她练剑的、最宠她的,都是这位二师兄。然而,对他最为严厉常时苛备的,却也唯有二师兄。
  师父在她入门第二年便闭关苦修,她的技艺倒有大半是得自大师兄封无痕、未来的天山剑圣所授。封无痕年轻时行走江湖便居无定所行踪飘忽,而后在天山依然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常下山一个来回便是半日,为怕这个年纪最幼的师妹疏怠了武艺,倒是比她年长四岁的二师兄何琛渊常时抽空指点她,督促这位自幼好耍的师妹习武。
  
  而此刻,剑鸣声随深夜风声汹涌逼近,每一声都如同牵动着她的心跳——那是在二师兄下山之日,师父亲手赠与二师兄的佩剑,名为“洌”。
  方自梦魇中苏醒的人感觉到那抱着自己的柔软胸膛间传来的战栗穿透他肌肤,激起他天性中的警惕与戒备,侧头朝女子目光停落处望去——那一刻,不可视物的双眼竟仿佛看见了夜色中持剑奔来的人影……
  感觉到几十步外那强烈的杀气,林若芷面色蓦地苍白:他要杀他!二师兄……竟真的要杀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早在何府时他不动手?——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然而此刻根本容不得她细想,她只来得及挺臂将聂云护在身后,前方那把长剑已铮然出鞘。
  “二师兄……”林若芷语音颤抖,却无一丝乞怜,字字铿锵坚定。说话间,右掌已紧紧扣上腰间“白露剑”。
  看着师妹眼中决绝之色,飞鹰无声叹了口气:为了这个十年前只相识了一个月的男人,你竟不惜与我为敌……师妹啊,即便拼了性命,你也要护着这个男人吗?难道,我们十年来的同门之义、兄妹之情,竟都比不上两个孩子十年前那点懵懂的情愫吗?
  “不关你事。你让开。”飞鹰目寒如电,一字一顿。已出鞘的长剑虚悬在林若芷头顶,雪亮的剑光映得那张清丽的面容苍白如纸,然而对面女子却在那剑光之中蓦地倾身持剑拄地,身子倚势后退出几丈,身畔那男子也在她凌厉剑风中向后连退去。
  身形落地之际,白露剑已铮然离鞘,林若芷一手飞出袖中白索,指端暗暗施力,缠住身后男子腰间,聂云只感一阵绵柔之力自索中透来,身形已于林若芷身后数十步处稳稳落定。
  他挣扎起身之际,林若芷正掌握长剑,凝眸望着对面之人,一剪水眸竟是亮过剑光,“为什么!?他都已双目失明,武功也失却了大半……为何连这样,你都不肯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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