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41章


  萧雨拥着师姐瘦弱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喃喃道:“师姐,以后这个世上,就只剩下你跟我了……就只剩下你跟我了……”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一起想法子解决,好吗?”
  巫风缓缓点头,下意识将头埋入身旁少年怀中。白衣少年拥着她,鼻尖轻悄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淡绰的白芷花的香气,极力克制着自己起伏波荡的情绪……
  ——这样,也好吧。至少,他们可以在这浑浊的苍茫浮世中牢牢抓住对方,一起漂泊、相互扶持……
  不知过去了多久,巫风终于在少年怀中沉睡过去,长长眼睫上挂满了点点晶莹,宛若一株凌波幽放的睡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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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因连日来过度的悲恸焦虑,加上丧女之痛,婧儿离去后不过几日,巫风便病了。终日只神思恍惚地守在婠儿身边。
  婧儿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巫风此时似乎根本没有向唐门复仇的打算——其实对她而言,无论新仇还是旧帐,唐门的仇,她都该是非报不可的。
  可是现在,她真的已经失了魂了……若说聂云的绝情已掏空了她的感情,那么聂云身死的消息,和接踵而来见证亲女亡故的惨剧便是掏空了她整个灵魂。
  ——怎样才能让师姐重新振作呢?他不知道。
  
  这夜是中秋,他在巫风厢房外的樱花树上饰满了灯笼。灯笼以不同姿态串缀在樱花树枝上,于是环绕着师姐与婠儿阁楼所种的樱花树便被连成一片灯海,在夜色中光辉灿耀,天际那轮明月仿佛也都黯然失色。
  这一夜,他都坐在阁楼下,抬头静静注视着顶楼那扇窗口。然而,直至上面灯烛燃尽,直至月沉星稀,黑夜被天边渐起的云层湮没,那扇轩窗始终紧闭。人影在他视线之外,深隐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
  他仍坐着未走,只是忽觉有些疲倦。于是让身子静静倚靠在樱花树下,思绪一点点陷入恍惚……然而直至晚霞积空,暮色渐起之时,他依旧没有阖上眼……
  ——多少年了?是从刚踏上这座玄冥岛、刚刚成为师父弟子那日,还是刚刚见到她的第一眼,自己就喜欢上她了呢?
  看着她在月下舞剑的身姿,看着她仰头望月时、眼底那抹恬静浅淡的笑容——尽管那张素颜依旧如凝冰霜,可是那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暖,却也让十二岁的孩子痴了……
  
  在年幼时最懵懂模糊的记忆中,他的母亲坐在洗衣盆旁,抡起木槌锤打衣服之余,趁着擦拭额际汗水的瞬间,偶尔抬头望月时,也是这般的眼神吧?
  那样娟秀清丽的脸庞啊,却……却被他爹爹那样的人,糟蹋了一生幸福,直至郁郁而终!
  他的母亲,原是富贵人家里的千金小姐,又是京城中众耳相传的第一才女,本有无数王孙贵胄、富家子弟追求。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他的父亲——一个庸碌无为的男人。
  父亲原是他舅舅的书童,打小便与母亲一起长大。年逾及笈之龄,外公便将母亲许给了当朝丞相家的公子。然而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大婚前夕,她竟与父亲连夜私奔了……
  然而父亲娶了她后,却并未依诺好好待她。失去了外公的庇荫,母亲纵再有姿色,作为父亲的妻子,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在母亲怀着他之际,父亲竟不顾母亲尚大着肚子,抢了她从娘家带出的钱,便又搭上了醉香楼的红牌……
  生下他之后,母亲的日子过得更加清苦。父亲每日不是出去找女人就是赌银子,将钱输光了便回来找母亲要。幼年的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双纤纤玉手在洗衣水中浸泡出老茧、一日日粗糙,看着母亲天生丽质的容颜在这种生活中渐渐失去了光彩,看着母亲鬓边日渐斑白的发丝……看着她,每日背着自己偷偷哭泣……而父亲——那个与自己有着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的男人,竟能对他的母亲不闻不问。那么多年,父亲向来只知道从家里拿钱,却从未对母亲有过半句嘘寒问暖,更妄提为她买过一件衣裙、一盒脂粉。
  母亲白日织布,夜晚洗衣,所挣的银子只够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根本无法满足他的狮子胃口。于是,那个泯绝人性的父亲竟然逼着母亲接客!
  母亲自然不肯,父亲便在母亲面前用鞭子抽打她的儿子,用硬物砸他的头,以威胁母亲……他记得那日,母亲噙着泪将遍体鳞伤的他护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抵挡父亲的长鞭和木棍……他抬头之际,正看见母亲额际不断涌出的鲜血,还有望着他时那慈爱的目光……
  当看着母亲终于含泪点头之时,幼小的孩子尚不知道,迎接母亲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第二日晚,他便见浓妆艳抹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柔声嘱咐他自己在外面玩,随后便关上了房门。
  五岁的孩子敏感地察觉到,夜色中母亲的笑容有些凄楚——那个素来辛劳简朴的母亲,为何会穿起这身他完全陌生的、令他很不舒服的装扮?
  ……
  后来的每个晚上,他都自觉地独自坐在破屋后的石阶上,看着满脸堆笑的母亲从屋中送出一个又一个男人。在无数个夜里,有无数的男人相继进入他的家——那狭小的、破陋的屋子。
  那些男人临走之时,总会对母亲施以或暧昧或刻毒的眼色,在临别回顾之际,那些肮脏的、不安分的手还不忘在母亲臀上狠捏一把……而当那些男人回过目光看到蹲坐在地上的他时,眼中却尽是鄙夷之色。
  他当时尚不明白他们为何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只觉得心里阵阵恶心,却又分不清这嫌恶之意由何而生。然而那样的情景,自此却频繁地出现在这个五岁的孩子一些荒唐的、不知所谓的噩梦里——让他即便在梦中,亦不得安宁。
  她的母亲,那含辛茹苦抚养他、含辛茹苦打理着这个家的母亲,那温柔似水的女人,竟在那些……那些坏人面前,屈抑得如此卑微……
  那些坏人……是的,那些坏人!那些欺负他母亲的坏人!
  那年,他六岁。六岁孩子在心里默默立誓:一定不能令母亲再受那些坏人欺凌!……要守护母亲!他要守护他的母亲!
  那日他看见一个男人搂着母亲纤腰,推门入房,他伏在门边等了片刻,倾听里面的动静——他听见里面阵阵令人作呕的喘息声和那男人很不舒服的笑语声,六岁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瞬地推开了房门,而落入孩子眼帘的,却是浑身□的母亲和那个将她抱在臂弯中与她交颈缠欢的男人!
  他忘了那一刻幼小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小男孩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木然看着自己的母亲,忘记了流泪、也忘记向那个男人投去嫌恶或愤怒的目光。
  许久之后,他仿佛看到母亲跟那个男人接耳交谈了一句什么,然后他看到母亲有些歉然地向他笑笑,那个男人随即扫兴地冷哼了一声,披起衣衫走出门。走过他身边之时,还不忘在他身旁唾了口口水……
  那时,他看着母亲面红耳赤地急急披起衣衫,随手掳了掳凌乱的长发,然后仿佛心虚一般,小心翼翼向自己走来……
  然而,心里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而那泪水所宣泄的,更多的却是对母亲的鄙夷、对从小奉若神明的母亲的失望。仿佛被他的眼神灼烫了一般,母亲有些怯懦地缩回了手,第一次害怕面对这个孩子纯净却通彻的眼睛……
  之后的很多日他都没有再理过母亲,一到夜里他总是自动自觉地离开家门,独自去河边玩耍,很晚才回来。母亲也并没有去找他,每夜只默默守在门口等着她的儿子回来。然而经过那事之后,六岁的孩子却再不愿看母亲一眼。
  终于有一日,他回房之时,没有看到母亲在门口等他,反而微觉诧异。推开房门,他却看到了瑟缩在墙角里的母亲,将头深深埋在膝间,浑身颤抖,破碎的衣衫下满是鲜血和红痕。
  那一刻,他忘记了再以沉默来抗争母亲的种种行为。那个六岁的孩子只是颤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轻悄悄地走到母亲身旁,手颤颤地伸出,却又僵悬了半晌,终于又一次在母亲面前哭出声来,双手抖抖索索将母亲破碎的衣衫裹起,然后抬起小手拭干了母亲满是泪痕的脸,将头深深埋进母亲的怀中,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在那之后不久,母亲便染上了一种病。那种病叫“梅毒”。据说染病者无药可医,唯有等死——洗刷净一切肮脏与秽物。
  那时因交付不起诊金,他只得请了路过镇上一位化缘的僧人为母亲看诊。那僧人略通医术,也并未如寻常大夫那般对母亲辟易三尺,流露出嫌恶。然而,令六岁孩子略觉讶异的是,那个僧人望着自己的眼里——为何,流露出那样强烈的悲悯之色?
  父亲在看到母亲身上恶臭的浓血和红疮后,便提起母亲的头发,将她扔了出去……
  母亲死得很惨。她被人用草席包着,扔去了城南的垃圾巷子里……而母亲死的时候,只有他陪在母亲身边——直至那淌满浓血、生满红疮的身体逐渐僵冷,直至她最后一滴眼泪淌过自己指尖……
  ——你母亲是贱人,你也是贱人……
  当他被父亲抓了回家,将他卖身入一户富贵人家,做了那家人的娈童时,八岁的他才终于知道——他和母亲都逃不出这个家,逃不出他那个魔鬼般的父亲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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