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萧雨看着那些红衣孩子离远的背影，露出惊异之色：这些孩子闯进玄冥岛的核心龙月楼，为何竟未惊动楼中杀手……他们，究竟是如何避开青龙堂外看守的弟子，入此来的？
  在少年疑惑之间，聂云目光已转向他，冷漠的声音只是传达着某个命令，听不出分毫感情：“雨师弟，你师姐现因师父和双曜使不幸失事而致崩溃，烦劳雨师弟你即刻将你师姐送去牢房，让她好生休养——且给我记住，莫再让我看到她出来。组织大事，往后就由师兄我为师父和两位师兄姐代劳了。”
  听见此话，一贯淡定不惊的少年忽然怔了半晌，目光望向怀中失了魂魄般的师姐，忽地狂笑起来。那笑声似怨似哀，任何人听见都会毛骨悚然。
  聂云并未阻止他，静静待他笑罢，转过头，却见那少年深深望了他，凄声吼道：“云师兄，三年前师姐为你身重剧毒，为了你被师父幽禁三年，无怨无悔等你三年，更为你生下一对女儿——你如今竟这般对她！你有没有人性！？”
  “你说完了么？”聂云始终不出一语，平静地等他说完，方淡淡道，“若你不想动手，我也可派其他杀手执行你的任务。”
  蓦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随这句无情的话语而沉寂。这暗室中的一切仿佛成为静止的戏幕——双目无神的巫风呆盯着方才师父站立的位置——而那里，此时早已空无一人……白衣少年伏地以手捶击地面，双掌很快便血肉模糊……
  然而那个手执魔剑的男子始终冷眼看着这一切，僵硬的脸上毫无表情，而他目中竟还闪过一丝迷惘……
  ——为什么？他这是怎么了？他还是他啊，记忆、武功，一切都还在……可是为什么，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心中那样空空寞寞……缺失的那极重要的——是什么？ 
  良久良久后，白衣少年终于从地上撑身站起，扶起一旁失了魂般的师姐，亲手将她押送去玄冥岛中那所不见天日的牢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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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日后，聂云终于顺理成章地接掌了玄冥岛，戴上了那个象征鬼棘组织主人身份的森冷的鬼面具，并在组织内增设了直接听命于岛主的“魍魉十三杀”——这些他亲自从中原挑选的少年精英，武功虽尚未成气候，却个个勇猛过人、机敏善变。
  ——组织内一切秩序依然如旧。
  
  婠儿已三岁了。然而那双小小的眼睛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在看着那个被所有杀手们叫作“岛主”的男人、自己的亲生父亲之时，小小女孩的眼神也是淡漠而毫无感情的——那目光，如同她的父亲看她时一般。
  她对这个叫“爹爹”的男人没有分毫感情，因为她从不认识他——他没有教养过她一日，甚至从来没有抱过她。
  然而纵使知道面前这个小小女孩便是自己亲生女儿，作为人父的玄冥岛岛主也仍对她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然而一次，在这个小女孩在龙月楼中乱跑，不慎被石子畔住，将跌倒之际，水旗使萧雨看到那个恰恰经过的鬼棘组织的新任主人竟向前略抬了抬手，他当即按捺住心中忧急，强顿住足步，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知道，凭那个距离，以聂云的身法，是足够在婠儿跌倒之前扶住她的。
  然而，下一瞬他便为自己这一丝侥幸后悔不已——但听“砰”地一声，那个幼小的身子已跌倒在地，白衣旗使忙奔上前搀起坐地哭泣的小女孩，将她抱入怀里，拍抚着女孩的头。
  那个男子仍一步未动站在那里。萧雨为婠儿拭干了泪，发觉怀中孩子那明亮的眼睛，在抬头看向自己亲生父亲之时，眼神里居然流露出隐约的恨意……
  然而，那个戴着鬼面的人只是沉默地撤回了手，负在身后。即在他转身之际，白衣少年敏感地看到那个男人眼中一掠而过的一丝迷惘……
  
  从此后，这位阴阳怪气的笑面杀手性情大变，在他的玄冥岛中，在这个冷肃的杀手组织总部，处处散播暧昧气氛，引得众杀手纷纷反感不已。
  “希望你以后能时刻记住自己身份，请对自己的行为收敛一点。”那日黄昏，聂云将他叫入房里，淡淡告诉他。
  “如果师弟我不答应，云师兄你又会拿我如何呢？”跪在他身前的少年缓缓抬起脸，神色间露出几分暧昧，“难道——云师兄也要将我拿下严加惩治吗？”
  “我真的很想惩治你。”面具后的眼色陡然冷了下去，却并没有似岛中其他杀手那般流露出嫌恶之色。
  “哦？”盯着那鬼面后的眼睛，萧雨玩味般笑道，“我的死活是无所谓，不过我担心若我死了，你的好女儿会没人照顾呢。”
  “岛中有的是杀手，我大可派别人接替你的任务。”一话脱口之际，聂云心中竟微觉诧异——为何，他会担忧起那个从未开口唤过自己一声“爹爹”的小女孩无人照顾？
  “云师兄啊，你真觉得那群冷血杀手会用心照顾她么——他们是杀手，他们的手是握剑的，他们不会带孩子……”说到此，白衣少年忽地掩口而笑，“婠儿是我一勺奶一勺奶喂大的，她只吃我喂她的饭，也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你若换旁人去照顾她，我怕你女儿会不依哦——婠儿是你女儿，她的脾性啊，可与云师兄你一模一样呢！”
  “……”聂云铁青了面，冷冷盯了他半晌后，方克制下心中怒火，拂袖而去：“那么随你。但是你——今后倘若敢靠近我身前十步，我绝不留情！”
  聂云的姑息，让这位水旗使自此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在青龙堂议事之时，在聂云部下面前，从未将他当成岛主——这个白衣少年竟敢赌上岛主女儿对自己的依赖，在众杀手面前对他百般刁难：他不接一张暗杀单，而岛主竟然纵容；他寻衅向岛主提出种种无理取闹要求，岛主也俱都满足。
  那以后，岛中流言纷飞，说聂云身为玄冥岛的主人，竟如此畏惧他一个小小的水旗使，必是有何把柄落在他手上。而这位水旗使平素对聂云的暧昧态度更使得旁人揣想纷纷——关于二人“断袖”的传言，自此成为岛中杀手饭后的谈资。
  事实上，连聂云自己也不能明白，在看到这白衣少年为巫风母女所做的一切时，为何，他空寞寞的心中竟会生出一丝隐秘的感动。
  然而，犹如在听人提到师父与他发妻的名字之时，那种种情绪总是无可捕捉，一触即逝。
  
                  转
  这日，肤施城内聚集了百余外乡人。这些人衣着各异，然而那一张张脸上的肃杀之气让他们即便四散在城镇各个角落，也能令当地居民认出他们是一路。
  肤施是个小城镇，望着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不速之客，城内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目光一触上那一双双充满杀气的眼睛，他们即纷纷停了口，不敢再对视。
  
  牡丹山。
  时至正午，山巅骄阳如火，暑气灼人。然而立在山巅男子周围丈许处，却仿佛有阴风阵阵缠绕，落叶纷飘——这男子，竟似有逆转天时之力。男子足底，丈许之内，一个血色六芒星阵在砂石地中铺展开，阵中隐约流淌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一片枯叶飘落在发际，男子抬手拈去，看着躺在掌中那片枯败的黄叶，眉梢间忽地闪过几分迷惘之色……负手仰望头顶那片艳阳，他才想起这是夏日。
  有足声响起，男子沉下面子，头也不回地开口：“调查得如何？”
  “启禀岛主，肤施城内约莫七百余人。”
  红云宛如血色在天际漫无边际地延展，翻涌不息。男子目光眺望远处，怔怔出了一刻神，唇间吐出的话语轻尘不惊：“那便派选一百名杀手去附近村镇。”
  “是，岛主。”
  那杀手领命而去，男子收回目光，唇间溢出一缕轻若无声的叹息，随即在那血色六芒星阵中盘膝坐下。手伸入怀间，摸出一个银色法杖，法杖顶部镶嵌着一枚红宝石。
  男子高举起法杖，那抹殷红映在他眉间，宛如一滴鲜血。男子合掌将杖柄插入六芒星阵中心，咬破手指，指尖鲜血一滴滴沿那法杖渗入砂石地里，蜿蜒一周。
  男子阖住双眼，眉峰紧蹙，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奇异的咒文，那音调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国度。
  霎时间，本被骄阳烘烤得干裂的土地上，刚刚融入土中的血液渐渐从泥里浮凸出来，那六芒星图腾上，一圈血珠鲜明如生。血色急速向外扩散，鲜血渐渐洇满整个山巅……原本荒芜的山巅，仿佛一朵血色红莲由阵中盛开，异界的光笼罩着整座牡丹山。
  男子口中吟唱声仍未停止。即在那血色不断向阵外扩散蔓延之际，一枚冷箭陡地自浓密树林之间窜出，猝不及防地穿透他衣衫，刺入男子后心。他背后青衣上瞬间洇开一大片血渍。
  然而青衣男子仍一动未动，口中仍自吟唱着那段咒文，双目也未曾睁开，仿佛在那短暂的时间里，魂魄已然脱离了这个身躯。而在这时，身后疾冲而来的利刃却陡地由他背心捅入……
  “得手了！”在一片响雷般爆发的呼声中，他恢复了意识，凝目身下，察觉竟已有十余把长剑自肋下穿透，而砍入肩背的刀锋也已深入肌肉、直抵筋骨。
  浑身力气正随鲜血而飞速流逝，男子咬紧牙关，将法杖收入怀间，俯身执起身下地上的魔剑。然而几于同一刻，一阵狂风倏地席卷住他身躯，呼啸声覆盖着他耳膜，将他拉扯着，直坠向了身下那片幽深悬崖，宛如坠入一个冰冷深邃的裂渊……
  
  后来，由百晓生撰写的江湖异闻录中，在关于“夜魑”的那簿红册中由此多出了这样一行记载：
  寅戌年午未月庚午日，夜魑在牡丹山为中原武林六大门派埋伏，身负重伤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