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然而，唯独巫风，望见那串玉铛之际，身子蓦地一震，幼年时的星星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睁大眼瞳望着聂云，颤抖的双唇却已吐不出一个字。
  “这是我当年在茗剑山庄的废墟里捡到的。我想当年茗剑山庄经过那么大一场火，还没将它烧化，应该是有人刻意留下的吧？”聂云说着，冰冷眸光向一旁扫去，然而剑锋下的女子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聂云没有理会她，顾自说下去：“那时，我便感到有些奇怪，可是却没时间深究细想……如今想来，当年茗剑山庄惨被人一夜血洗、又遭纵火烧庄——这些好事幕后的凶手，想必非我的好师父莫属了？”
  “林昊之当年身为武林盟主、江湖传称剑术第一人，除了那个置身红尘外、活在传说里的剑圣，和身为一代剑魔的师父您之外，徒儿也委实想不到当年武林中还有第三人，武功堪与堂堂武林盟主林昊之攀较……”
  “剑圣贵为剑圣，料来却也并非欺世盗名之辈——更况，事发之际，他并不在中原……”瞟过双曜使兄妹愤怒目光，聂云眼底掠过一丝洞察的笑意，目光却始终盯住他的师父，语气恳挚——
  “想来，当年我们鬼棘组织在江湖还未有如今的声势，师父您不敢声张，是以才会想到放火烧庄、灭除证据……”
  聂云说着，抬动手指指向身后妻子，“你杀了人家一家，然后便将人家毫不知情的女儿捡来，做你的杀人利器——是么，我的好师父？”
  “……”听到此，剑魔垂下双眼，唇际闪过一个苦笑，却依旧不置一辞。
  “你……你当年怎么会到茗剑山庄去的？”
  突兀地，手执魔剑的女子出声打断他的话，挣扎着问出一句，话声字字颤抖——无数纷乱的往事在心中翻腾来去，然而在那道漂浮若定的电光一闪之间，终于将心底那个疑虑脱口道出。
  “你真想知道？”转过头，看着妻子极力镇定的目光，聂云唇畔似笑非笑，幽深眼底看不出是什么样的神情闪过，“我是，为了陪一个人……”
  “这串玉铛，其实并不是你的……对不起，刚刚我说了谎，她属于另一个女子。”聂云几乎毫不思索地回答，仿佛全没有注意到对面女子因悲恸过度嘴角沁出的鲜血，“陪我手中这串玉铛的主人——至于你那串，如今应在她的手里。”
  随他这话，巫风空茫的心仿佛在一瞬被看不见的手掏空，她牵了牵嘴角，想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声，却发觉自己笑不出。心底那隐秘的颤痛，宛若锐利的丝线，随岁月一分分收紧，终于勒出血来。
  她俯了身，一大口鲜血由她唇中咯出。一旁的白衣少年紧忙将师姐扶稳，然而那握剑的手却浑若失尽了力气一般，一分分松了下去。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只是将自己当作姐姐的替身而已！
  听着二人的对话，一直沉默的剑魔也猜出了其中八九分隐情。看着徒儿苍白的脸庞，这手染无数鲜血的女子眼里竟初次闪过一丝悲悯——而那悲悯的目光，却仿佛是在注视另一个时空下的、从前那个自己……
  在那场烈火中，当“那个人”跪在自己面前、将昏迷中的女童交托到她手里那刻，在火光映照下，从这个孩子染满血污的脸上，她便仿佛看到了她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个孩子终究是没有逃过——终究是要重复她们“魔女”的宿命！
  她会恨他吗？像自己一样、恨着她曾爱过的那个男人吗？——然而现在，从那张空茫的脸上，她却看不见半分恨意……
  
  剑下的人忽然开口，打破了室中持续的沉默，那声音缥缈得仿佛传自远方，也仿佛是说话者的灵魂已游离去了另一个时空：“聂云猜测得没有错——你的父母、你茗剑山庄全庄百余人，都是我杀的……”
  “……”在白衣少年搀扶下，巫风颤颤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教养了自己六年的师父——那目光依旧空茫一片，然而却有苦笑声在她心里传响——她该恨她的！可是……可是她竟恨不起！为何——这却是为何？
  剑魔淡漠的语声未加停顿，述说着那个残酷的真相，“当年你爹将你交托给我，说要你活下去——哪怕作为我的杀人利器、也要你活下去。”
  “我答应了他，将你从他手中接过，便看着他夫妇二人在我面前自刎谢罪……”
  “……”她敬慕多年的师父，唇中发出冰冷寡淡的声音，在此刻宛如刀锋剜剐她心口。悲恸终于洪潮般涌发出，魔剑脱离了她颤抖的手掌，跌落在地，在砖石地上砸击出一抹火星。
  在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失尽了所有感情，耳中所有声源都被迅速攀升而起的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阂去另一个世界。
  她的头无力地跌靠在白衣少年肩头，目光却怔怔望着那把砸落在地上的魔剑魅影——九年间的回忆宛如逝水倒流，一幕幕悲欢、爱恨、离合……皆化作漫涌的泪水，无知无觉地淌落，在少年肩膀蜿蜒下两行湿痕。
  “师父，当年既是您带人灭的茗剑山庄，若徒儿猜想无错，我的生父生母应该也是被您所杀——您因心怀愧疚，故而对我特别眷顾——是吗，我的好师父？”
  “云师兄，你够了！”终于，搀扶着师姐虚弱身子的白衣少年一反平日温和，大声吼道。
  然而，剑魔望着此刻以剑锋指住自己的儿子，寂寥的眼色中竟浮过几缕淡淡温柔……而那温柔之中，竟还交杂了几分悲悯。滑出唇边的语声嘶哑而平静：“不错，你的亲生父母、你的养父养母，都是被我杀的！”
  “不是的，师父！”双曜使兄妹惊声脱口。
  “住口！”剑魔目光自室中自己四个徒儿脸上一一扫过，冷冷开口喝止。
  “云师兄啊，你真觉得师父会因为愧疚而将你收留在玄冥岛，授你武功，甚至在得知你出事后伤痛欲绝，更迁怒师姐，将她打入牢狱吗？”白衣少年将神思恍惚的师姐靠在自己怀间，扶住她，一步步逼向聂云，眸光雪亮，“真的吗？云师兄——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那犀利的话语令持剑的手微微颤了颤，然而夜魑只淡淡侧开头。在室中重又陷入沉默之间，只听一声绵长而尖锐的清啸自夜魑喉际传出，须臾后，忽有足声响起，虚掩的暗室内步进几个红衣童子和童女。
  那些童子童女个个身着红衣，衫上绣莲，无论男女，皆唇红齿白，容貌俊美。
  随那几个童子童女出现，周围立时有某种香气四溢弥散。
  这时，唯有萧雨微微震愕：他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这种气味……有点近似于莲。但，那清雅的气息中分明透着邪气，绝不会是莲花的香气！
  蓦然间，他的脑海中忽地闪过在巴颜喀拉山下所见的白衣童子……那时他仿佛也曾闻到这种香气，也曾怀疑是莲，却又随即否定——西域一带，怎可能会有莲？
  但若不是莲花的香气，这又是什么气味呢？为何闻着这气味，便仿佛看见不详的血色，笼聚在他眼前不散？
  “主人吩咐的事，我已完成，你们现下可将她带去了。”聂云这时却已弹指封住了剑下人穴道，同那几个红衣童子童女淡淡吩咐。
  “谢聂岛主，那我们这便告辞了。来日再见。”当先一个红衣童子躬身言谢道。
  “等等，将这两人也一并带走——”聂云抬手指向一旁的双曜使兄妹，目光却未看去一眼，解释，“这二人术法高深，留在这里会阻我办事。”
  “聂云，你！”
  “师父，”未理会双曜使惊怒目光，聂云只看着剑下的师父，语声恭谦，“劳烦师父告诉两位师兄师姐，叫他们放弃徒劳抵抗，束手投降，否则——”魔剑魑光在他指间轻轻转动，锋利的剑锋在剑下人颈边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双曜使怔怔看着受制于人的师父，沉默着，终于放下藏于袖中的手。
  “你们不用……为我……”剑魔的唇翕动着，唇间吐出低哑的字句，望着侍奉她多年的两个弟子，微弱地摇头。
  然而双曜使兄妹只是向师父笑了笑，认命般地摇头，任凭那几个红衣童子童女走过，用一条奇异的绳索将二人反手缚住——那一卷绳索竟仿有无限长，双手双足方一被那绳索缚住，二人便仿佛失尽气力，任凭那几个童子童女仿佛牵线人偶般，拖动着而行。
  “师兄师姐，莫怪做师弟的未提醒你们——这可是‘捆仙绳’，你们最好便莫要徒劳抵抗，跟着他们好好上路，否则，你别看这绳索虽细，一路上却足够将你们灵力一分分吸干！”
  “聂云，你究竟要将我们带去何处？”
  “你不需要知道。”又有几名童子童女上前，自聂云剑下将剑魔被封住周身穴道的身子抬起，随另外几名童子童女直出门外。
  剑魔默默看着这一切，再不出一语，唇边溢出淡弱的苦笑——这就是她的孩子啊。不愧是她的儿子，这张与他生父如此相近的脸，那眼神却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呵……
  仿佛知道自己的去向般，她以目光平抚了双曜使脸上的愤怒与惊惶，认命地看着那些童子童女在门口顿下脚步，将三只黑麻袋对他们当头罩下……
  她最后的目光停留在手持魔剑的男子身上——那把她为他亲手打铸的魔剑啊，终于有一日，他手持着它，将那冰冷的剑锋架上了自己颈边……
  不知为何，聂云忽然不愿对视那样的目光，淡淡转开头，那几个诡异的孩子却已扛起剑魔师徒三人，倏忽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