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

第175章


    皇宫里的世态炎凉淋漓尽致远胜于世间任何一处。
    他左掌摊开,右手死死扯住自己的衣领,毕露的青筋失去血液的供养已现萎缩扭曲,更显狰狞恐怖。
    我强忍恐惧,颤抖着双手拼力掰开他,却是纹丝不动。
    小进子泣道:“没用的。人还热时,奴才就试过了。谙达死时必是极为痛苦…”
    我心念一动,通常状况下,人有尸温时,肢体能够移动自如。除非死时有极强的意念。师傅难道是想表达什么特别的意思?会是什么?痛苦?不甘?亦或另有所指?
    正自怔忡,门外传来话语声,“回王爷,奴才瞧见福晋进了偏殿。”
    忙与小进子合力合上棺盖。
    “采薇,你在此处做什么?”门重重踢开,十三一脸不悦。
    我不答话,径直走出屋外。
    十三追了上来,“四处寻你不见人影儿,幸汇她们已回府,我尚有些事未处理完,你索性在神武门等我一阵,稍后一道回府。”
    我简略应道:“好。”
    似逃亡般,急促奔向宫门外。雪地里留下一行仓惶足印,迤俪而出满满苍凉痕迹,一如我的心境。
    师傅,我曾经唯一的依靠。争议纷纷悲凉地死去,我甚至不敢揣测追问事实的真相。我害怕拒绝那个答案,只能选择相信。当我选择了十三,择定终生,意味着选择了权力颠峰。我分享他们胜利果实的同时,丧失了质疑的立场。
    我惟一始料不及的是,我也要失去,失去单属于自己的珍贵。
    全身的骨骼仿佛都在“喀喀”做响,颤栗间四肢百骸充满了冰霜寒冷。
    “杵在这儿做什么?怎不上马车等着?”一份温暖围裹住我冰冷的手,十三嗔我一眼:“手冻成这样,仔细受风着凉。”
    我随口答:“起先没留意到有马车停着。”
    他拖我上车坐定。“你‘目光短浅’。这起子奴才也没个眼力劲儿,不知上前招呼,回头换了他们也罢!”
    我盘算着如何开口,却见他探究的眼神紧追不舍,不禁油然而生几分慌乱,“盯着我做什么?”
    他眸光闪烁,“我还问你呢,怎的魂不守舍?方才去偏殿做什么?”
    我淡淡道:“李谙达曾有恩于我,又与崔嬷嬷交好,去看看不行么?”
    他嘴角抿出一丝冷意:“你总是忘记自个儿的身份么?好歹也是皇家诰命福晋,大庭广众下拜祭一个奴才,与礼数不合…”
    我冷冷打断他,“我原也是奴才。这世上除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其余人等皆是奴才。是否只允许有礼数,不许有情谊?”
    他面色一沉,“我瞧你神色难看,并非因为伤心罢?是否听见甚风言风语?”
    我掉转目光,“王爷认为我应该听见些什么?”
    他静了一瞬,“不论听见什么,俱该置若罔闻才是。”
    我抬眼望住他,“您尽管放心,我正是如此。”
    他眼中的阴翳一掠而过:“说到底,那些个流言蜚语你仍是听进心里去了?你不信四哥不信我么?”
    我挣扎半晌,方轻声说:“我信。没有理由不信。我有件事求你。”
    他点点头,“说来听听。”
    我缓缓道:“且不论崔嬷嬷在羊房夹道陪伴多年,从前在宫里时,我就受惠于她良多。她是李谙达结拜义妹,她的心思我明白,无非盼着有一日与兄长团聚。你能否将李谙达尸身设法运出宫外,成全他们?”
    他沉吟片刻,略带为难道:“皇阿玛临终前口谕,附葬皇陵,岂能违背?”
    “你亲耳听见?”我始终按捺不住。
    他长叹一声,“若有他人在场,如今也不会传出这些谬言。当日我与四哥,八哥他们都侯在门外,皇阿玛单宣了四哥入内,与他一道进去的惟有隆科多,据四哥所言,李德全在他进去前已然断气。是以,死无对证。外人皆知隆科多乃四哥心腹,殉葬制又是一早已废除,宫中人多口杂,也就捕风捉影胡说一气。”他揽紧我,“采薇,无论如何,我都信他,亦支持他。毕竟,皇阿玛运筹围幄,有出人意表之言行也不足为奇。”
    我脑海中不断掠过师傅紧抓衣领痛苦一幕,隐隐感觉有些不寻常,然而,是什么?不得而知,我唯一知道他死后必定不愿仍旧伴君如伴虎。
    我倚着十三肩膀,伸手摩挲他脸庞,看清他眼底无奈的深切疲惫,站在风口浪尖的他们,或许承受的苦不比失败者少。“胤祥,我丝毫不理会旁人说什么。只求你这一桩,求你,好不好?”
    他轻叹,“你既提了,我只能依你,尽力而为便是。”
    一灯昏黄如豆。崔嬷嬷坐于灯下飞针走线的侧影,怡然从容。
    我鼓足勇气踏进屋子,她见我进来,自去炭炉内拨取几星炭火置于铜手炉内,递给我,“外头冷吧?拢着暖和暖和。”
    我极力措着词,她笑看我一眼,“今儿见着大哥了没?我正想和你商量商量,现如今大哥年岁也大了,你看能不能和王爷说一声,让他出宫?我和莲儿就盼着有这一日呢!”
    我眼中一酸,“嬷嬷,师傅他…”
    她手中针线一顿,定定望住我。
    我深吸一口气,“康熙爷临终前令师傅殉葬。”
    她脸色霎时惨白,“他人呢?救下了没?”
    我摇摇头,不忍直言。
    她的手猛然一抖,针直直刺入指尖,豆大的血珠倾刻间侵染绣布一片腥红,金丝鸳鸯幻化血鸳鸯。
    我忙上前捏住伤口,“嬷嬷,您…”
    她轻轻挣脱开去,垂目凝视着血鸳鸯,“从前在乡下时,大哥最爱看我绣鸳鸯,他读过些书,识得字。“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是他教我的,我这一世人也只会这一首诗。”
    她抬眼望着我,眼中落满苍茫,“大哥这一生都毁了,没有家,没有妻儿,一生在皇宫里小心谨慎,却仍不得善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伏在她膝头,哽咽道:“嬷嬷,还有我,我会敬伺您一辈子。”
    她霍然站起,匆匆向外走去:“此处我呆不得了,你们皇家忒无情了,生生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我呆了半晌,急急追上前去,只追得一个绝然的背影。
    门房告诉我,崔嬷嬷留话,若有心便将师傅的遗物送至香山“沉香观”。
    她拒绝王府马车,坚决划清界限。
    她的恨理所当然,皇家的确无情。
    十三将师傅尸首焚化设法将骨灰运出,我送至沉香观时,崔嬷嬷避而不见。我,成为她口中“你们皇家”的一员,为她摒弃。
    我惟有等待时间抚平伤痛的皱褶隔阂。
    怡王府近日弥漫着浓重醋味,三不五时有人病倒,症状极似现代病毒性流行感冒,熏醋与板蓝根是现时最佳预防措施。
    终于还是有人死了。石佳氏高烧几日竟迁延成伤寒,全身长满红色斑疹,在这个年代伤寒是“瘟疫”的一种,太医确诊后,幸汇简单几句话将她打发回娘家休养。
    死讯传来时,是大年夜。团坐一桌的众人似乎没有特别反应,十三重重叹一口气,吩咐幸汇:“明日从帐上拨三千两银子送去。”
    接下来,该笑的笑,该闹的闹,高谈阔论,言笑晏晏继续着。
    我莫名有些感伤。无关痛痒,原来是这般光景。
    回逅牡途中,要经过石佳氏的“拥翠阁”,朱门紧闭,风无声地卷起叶梢上的雪屑,迷蒙了月色,雪雾轻笼飘浮,似有一曲悲歌在清幽的月光里缓缓响起。我匆匆看一眼,快步离去。
    康熙朝在死亡中结束,雍正朝在死亡中开始。我能否握住手中幸福的生机?
    “在想什么?”十三自身后抱住我。
    “在想…”我回头眨一眨眼,“他日我死后,你能不能多给些银子?”
    他瞪着我,双眼冒火,“休想,一个子儿也不给。”
    我狠狠瞪回去:“铁公鸡,一毛不拔!”
    他忿忿道:“你敢死在我前头看看!”
    我笑:“我敢死,你敢埋么?”
    他眸色蓦地一暗,“不敢。你只管带了我去。”
    我转身,“你不知道,死在前头是一件好事呢,悲伤留给生者,死的那个带走的也许只有幸福的回忆。”
    他凝视我半晌,温吞吞道:“那就让我幸福罢。”
    我微笑点头。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足够坚强,坚强到知道末日何时来临,却坐以待毙。但愿我能。
    
 
梦转纱窗晓 正文 第10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章节字数:4159 更新时间:07-11-17 09:04
    雍正元年,正月初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