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

第176章


    国丧,除夕未设家宴。但依例须得向皇太后恭请圣安。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我蹙眉不已。不想遇见的,不想认识的,终是逃不开。我已尽量绝迹于皇宫,此前几次“家属茶话会”已以身子不爽为由推脱掉,关键时刻再不现身实在说不过去。
    幸汇轻推我一下,“妹妹且别烦恼,一会儿只道乳娘身子不适,你亲自抱着弘晓,请过安后,你将他弄醒,哭闹时寻机出去也便罢了!”
    我松一口气,“好法子。姐姐有心了。”
    她柔柔一笑:“临出门前爷千叮万嘱的,岂能不设法?爷想得倒周全,从前皇上潜邸那些女人们如今议起你,尚是气不忿。唉!女人心,也就似那针尖儿一般细。”
    我尴尬不已,“说些什么?”
    她拍拍我的手,“别放在心上。左不过挑三拣四说些个刺心话,不听也罢。”
    我不再追问,用脚趾头也能想像到,无非是不下蛋的母鸡,狐猸子之类,什么难听说什么。
    一进皇宫,就有生理反应。头晕,胸闷。
    乌泱泱一堆人齐聚永和宫。德妃拒不肯受皇太后封号,拒绝搬进宁寿宫。我对她素无好感,我曾领教过她的阴险狠辣,单凭她借刀杀人对自己儿子所做的一切,足以令我彻底鄙视。现如今此般悖礼行径,更是令宫中谣言愈演愈烈。
    据乌苏氏说,皇帝进上参汤,德妃居然冷然道:“这参汤与你父皇服下的那一碗一样么?”
    这样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不胫而走。素不议政事的女人们都信了三分,再加上师傅离奇殉葬,皇宫里铺天盖地满是流言。
    我着实纳闷德妃这个疯狂的女人,究竟满脑子装的什么,是一世精明,亦或是一时糊涂?若说为权,皇太后的名份她不屑一顾。若说为情,她果真相信了流言替丈夫抱屈,还是替钟爱的十四抱不平?即便如此,她又能奈何?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逼新君退位让给十四?岂不荒唐可笑?
    长幼有序。十四家的赶着上前给我们见礼,十三家的再与十四家的一道给皇帝的女人们请安,接着一群乌合之众涌入正殿向先皇的女人叩拜。我抱着弘晓站在人群最后,尽量忽略四周探究的目光。
    却听德妃冷冰冰道:“你们来做这么?快些回去罢,我这老太婆横竖是不中用了,用不着你们虚头八脑这一套虚礼。你们且回去伺候新君罢!”
    她此言冲着四福晋而去,四福晋一脸尴尬,“皇额娘您这话媳妇可受不起。皇上政务繁忙,特命媳妇来瞧瞧您。您总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才好。”
    德妃冷哼一声,“回头替我叩谢皇恩,告诉他若想我多活几日,少遣些碍眼的人杵在我这儿。阳寿未尽,气也要活活气死了去!”
    四福晋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木然站着。
    德妃眼角也不瞥她一下,只招手唤十四福晋,“我的儿,过来,教额娘瞧瞧。”
    十四福晋在她身边坐下,一派泫然欲泣模样,德妃摩挲着她的脸,“啧啧,瘦没了形儿了。额娘知道你的苦,额娘心里的苦只怕不比你少啊!如今我心心念念只盼着能见上祯儿一面…”
    屋内一片难言的沉默。惟有她二人相对唏嘘声。
    莫说是四福晋,就连我也觉得此地难以久留。
    四福晋总算大风大浪历练过,强自镇定道:“十四弟妹便陪着额娘说说话儿,宽宽她老人家的心。额娘保重!媳妇先回去,改日再来瞧您!”
    德妃置若罔闻般,只定定望住十四福晋。
    四福晋捏紧的拳头指节泛着死白,旋即松开。领头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三四个宫装贵妇。其中一位身着嫩黄掐腰滚金边旗袍的跨过门槛时,似不经意若刻意向我投来深深一瞥,蕴着几分惊异几分研察,却在眼波流转的一瞬间尽化为盈盈笑意。
    我来不及看清她的眉目,她已翩然远去。她低眉抬眼瞬息间神情百变的功力却令我印象深刻。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年妃。
    杀出花团锦簇重重包围,包办雍王府八年来所有子嗣的女人,除去容貌,心机也不可或缺吧。
    “你们也都出去,幸汇和十四家的留下。”德妃令道。
    我如获大赦般急步出屋。
    一会子宫女出来传话:“娘娘留饭,福晋们先四处逛逛去罢。”
    无奈,抱着弘晓出了永和宫。怀里熟睡的小娃娃,一脸满足,时不时吮咂着小嘴作吸乳状,很是趣稚可爱。他是最像十三的孩子,尤其是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如出一辙。
    我信步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犹豫不确定的呼喊:“采薇?”
    八阿哥,如今的廉亲王,是依然如故的眉目清逸,华贵雅致的气度从容。眸中盈着一丝惊喜,暖暖注视于我。
    淹没在岁月红尘里的细微心事,累累往事,难分喜忧恩怨的那些曲折,在此刻默默的对视中尽数化为淡然的沉淀。的ac
    我略略福身,“王爷吉祥!”称呼是一个麻烦。
    他微抬手,含笑问道:“近来可好?”
    我微微一笑,“都挺好。”
    他徐步走近我身侧,俯身看看弘晓,“这就是十三弟的干珠儿吧?生得更似阿玛些。”
    我点点头,“是,快满九个月了,淘得很。”
    他眉心微蹙,欲言又止。半晌方缓缓道:“采薇,从前我…”
    我柔声打断他,“我都明白,没有摆在心上。”
    与他,纯粹是一笔剪得断却理还乱的糊涂帐。
    他眸中掠过点点星芒,“如此,你该称我为兄长,不该只称王爷如此生分。”
    如此,再好不过。我笑道:“遵命,八哥!”
    他眼中扬起温柔若水的笑意,“看你如今事事和顺,我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了。”
    心中触动淡淡的凄凉神伤,和顺,其实与我一生无缘,于他亦是。这般动荡的年代,谁能独求和顺?至多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暗流激涌岂能视而不见?
    我静静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难开口。
    他诧异道:“怎么了?不舒服么?脸色怎的煞白?”
    我摇摇头,他神色蓦地一暗,向我身后毕恭毕敬叩拜于地,“臣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心漏跳了半拍,愕然间我惟有转身跪伏于地,愣愣地盯着眼前黑色皂靴。皇帝此时该在议事不是么?
    “怡王与机要大臣们尚在养心殿等着议事,廉王你先去罢!”皇帝的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八阿哥应了一声,“臣遵旨。”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匆匆离去。
    黑色皂靴缓缓上前,距一步之遥停住。
    弘晓此刻醒转,不安地扭动哭闹着,我愈加慌乱,却始终不敢抬头,混乱间,有人抱走弘晓。
    “随朕来!”皂靴主人转身离去,我犹自跪在冰天雪地间,盯着明黄尊贵恍然熟悉的背影发愣。
    “主子,万岁爷请您去养心殿书房。”一个小太监搀起我。
    熟悉的陈设,红檀木桌椅,曲柳木书架,甚至几上鎏金镂空香鼎也不曾换过。
    然而,人已非昨。
    “皇上吉祥!”我跪下,省去一切繁琐称谓。
    他未语。没有叫起,没有发问。
    我只得继续跪着。
    空落落的殿堂寂然无声。
    惟有几缕优游青烟不温不火曲曲折折出几分生气。
    室内铺墁的金砖,质地细腻,略带金黄色,每一块缝隙间绝无尘埃沾染。
    而我们,却绝非一尘不染。
    横占105块,纵占210块,我细细数了三遍。
    膝盖贴着冰冷的地面,冷而酸痛,渐渐失去知觉,只剩麻木。
    他持续沉默。
    我低着头,不知他是否横眉冷对,只知此刻自己俯首甘为儒子牛。皇帝拥有权力,我有义务。
    日行偏西,柔和的光影错落有致洒满襟,他专注的影子投落在我面前,微侧的脸庞浮云般柔和,浓密的睫毛若流水般轻颤间,荡漾出柔软絮波。
    我心头一跳,这个角度,他的视线一直锁定我。
    我其实知道,他想要什么。要一个答案,可是他明明知道不会令他满意。于是,他用沉默与权力逼迫我。沉默是骄傲最有力量的武器。
    我想装做若无其事,没有看见“未央”二字。然而,他手眼通天,他似乎了若指掌。
    今时今日,他的私心,是一位皇帝为所欲为的霸道,而无关爱情。我在他心中不过是禁脔。
    他始终未完全明白我,自我嫁给十三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央。
    我清醒的知道,清醒的痛过,清醒的决定。
    他不屑于再问一句。而我,无法沉默。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静止,除了时间,只有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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