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

第174章


    就在此刻,我忆及往日种种的一霎间。我仍然会泪流满面,也会唏嘘微笑,有关曾经你幸福的给予。惟一不会心痛。当我将灵魂深处某种事物强行抽走,替换进另一样时,我的血管经脉中涌动的不再是血液,疼痛取而代之,它们周身游走悠游,当我本身变成痛时,痛感不复存在。
    当红枣变成心太软,它就是另一种存在形式,具有另一种意义。
    所以,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准许自己想起你,肆无忌惮想起你,默默独语对你对自己说这些时。我并非缅怀过去,而是在向你告别,向四大叔告别。
    雍王府灯火辉煌,如昨。今日却不是为我,为新帝称君。十五个月前,别具匠心的“未央”二字,令我落荒而逃,今日却能坦然面对。
    正如十三所说,但凡人皆有私心。你亦然。是以,我只会将它当做一份璀璨绝美的生日礼物。我知道自己绝非朝秦暮楚之辈,亦知道你,甚至是历史的结局。这段为后人诟病的灰暗历史,惟有你与十三兄弟君臣的情谊熠熠生辉,我们都不会令它明珠蒙尘。你的私心在成为皇帝后定然会化为乌有。
    “妈妈,您又独自望远呢?”依阳乐颠颠冲上屋顶。
    我转身微笑,她诧然道:“妈妈,您怎么哭了?与我一样想阿玛了么?听柳绿说阿玛当了王爷,四叔做了皇帝,是么?”
    我抱起她,“是呀。”
    她小脸愁苦:“整整四日未见阿玛,真真想死人了!他何时回府?”
    我柔声说:“忙完就该回来了。”
    她拧着眉头:“何事如此紧要?都不陪我了么?”
    我幽幽道:“很是紧要的事。重要到他们可以舍弃许多许多。你日后要习惯阿玛不在的日子,他会愈来愈忙。”
    她扭动着小身体,十二分不愿意。触及到我腰间匕首,好奇不已,“这是什么?”
    刀刃在暗沉夜色中,兀自柔美浅蓝的光辉漾起寒光涟涟。“是一把匕首,名叫央。”
    “央是什么意思?”
    “央就是尽头,结束的意思。”…。
    砭骨的寒风中,雪花大如席,稠密无声重叠着飞泄而下,柔顺了亭台楼阁生硬的线条和轮廓,渐渐天地间尽皆洁白静谧,生机勃勃化为死寂沉寥。万物寂然下一切似乎已然结束,却又似刚刚开始。
    
 
梦转纱窗晓 正文 第104章 十里长安霜满天
章节字数:5692 更新时间:07-11-17 09:03
    “回来了?”我揉揉惺忪睡眼,看清榻侧呆坐着的十三。
    他置若罔闻。目光生了根似地绞锁住我,深邃却又空旷若无物。
    此等眼神令我莫名心悸,他从未如此过。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下意识捉住我的掌冷如寒冰,我不禁打了个寒噤,睡意尽消。
    他歉然:“吵醒你了?”
    我坐起披穿外衣,“昨儿巴巴捎话说要回来,白白等了你一宿。着实太困,今儿便睡得早些。大半夜的却见你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怪糁人的。做什么呢你?”
    他含笑吟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没听过么?”
    我笑叹:“这会子我又成桃花了。”
    他会意而笑,却掩不住深远惫倦,我问道:“饿不饿?给你弄些点心来?”
    “在宫里用过了。”他一面宽衣解衫:“这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赶紧睡罢,明儿还得早起进宫。”
    “宫中诸事还顺利么?”我顺手接过朝服。
    他微一颔首,似不欲多言。却伸手揽紧我,俯身轻吻,嗅到他唇齿间淡淡的酒气,我推开他:“饮酒了?”
    他的吻演绎着狂野与蛮横,热烈缤纷落在我唇上。
    渐渐失去呼吸,我只能呜咽着以示抗议。
    他放开我,自失一笑:“太惦念你。睡罢!”
    靠在他胸口,听他犹自激烈如鼓的心跳,敲击出百般心事,他的,我的。
    我嗔怨道:“太医不是嘱咐过不许再饮酒么?不记得了?”
    他侧身吹熄烛火:“太高兴,略饮了几杯。四哥他,终于,得偿所愿!”
    我低低嗯了一声。
    沉默良久。
    他忽然道:“采薇,我,直至今日方彻底明悟皇阿玛当日苦心。他自始至终未曾亏待于我…”
    我蓦地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应答。
    “只恨为时太迟!那些怨恨,埋怨,原来都可以悉数忘却,我来不及告诉他老人家…”
    “从此,我在这世上再无严父督教,再也见不着,听不见。。”
    他声含哽咽,抱着我的胳膊颤抖不止。
    我轻轻环住他,“还有我。胤祥,我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永远。”
    浓稠的夜色淹盖了他的脆弱,我的无助,我们的彷徨。紧紧地依偎,需索彼此的体温确认对方的存在。存在,于此刻意味着光明。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上,我触感到一个满足的微笑。
    “我同样触手可及。”他如是说道。
    轻微的鼾声徐图响起,他定是累坏了。
    我却了无睡意,天渐渐亮了,依然阴霾。
    紫禁城史无前例只有一种颜色。雪,孝衣,明晃晃地比比皆白,还有,绝大多数人脸上的惨白神色。
    临进乾清宫前,遥遥望见众皇子们谒灵后鱼贯而出。诚然,此刻大丧,任谁都不应该有欣喜若狂的表情。然而,分明,他们的惨淡面容之下,更多的是张惶与失落。权力的意外落空,多于丧父之痛。
    我无声叹息,随着众女眷踏进灵堂。
    机械地叩首再叩首。
    望着眼前乌墨色椁棺,心中无悲无喜,惟有茫茫然。里面躺着的一代圣君,多次陷我于危难,又数次挽救我性命似敌似友的那个人,恩怨纠缠孰是孰非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再无瓜葛。我亦不需再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阴郁的压抑令我莫名沉重,走出灵堂,长出一口气一抒胸中混浊。四处望了望,见廊下站着个小太监,遂招手唤他近前,“见着李谙达了么?”
    他略有些讶异,“回主子,万岁爷令李谙达殉葬,您不知道么?”
    登时只觉心遽然下坠,直直沉入万丈深渊。恍惚间双腿一软,径直倒了下去。
    他忙扶住我,急声道:“主子您怎的了?可要宣御医么?”
    我定定心神,“万岁爷?哪位万岁爷?”
    他迟疑片刻:“回主子的话,是大行皇帝临终前遗诣。”
    我厉声道:“说实话!康熙爷亲自颁诣废除的殉葬制,何以又会令四品总管太监殉葬?”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若风中秋叶瑟瑟抖动,声音颤抖:“奴才只知道的确是大行皇帝下的口谕,李谙达的灵柩如今就停在偏殿,若不信奴才带您去瞧瞧。”
    与正殿的香火鼎盛人流不息不同,偏殿只得薄棺一具,香炉上几缕青烟诉尽无边冷清。灵前蒲团跪着一人,回首相顾时,我认出是小进子。见了我眼圈一红,哭出声来:“采薇,知道你会来,李谙达,他…他去得冤枉啊!”
    所幸我尚余一丝理智,用眼神制止他,吩咐道:“掩上门再说!”
    小进子依言而行,拉我在蒲团坐下,絮叨道:“此前也未听康熙爷提起过要李谙达殉葬,宫里早就废了这规矩,您知道的不是?康熙爷殡天时,也就李谙达在场,是不是真有诣意也说不准。现如今宫里传言四起,我这心里难受得紧,只想着谙达劳碌一世,尽心尽责,临到了也没落个好下场,岂不令人心寒?”
    一阵阵寒意袭上心头,心思百转千回。师傅是死士,惟效忠皇帝。康熙爷会下此不合情理的残酷旨意么?他的帝位竟然是强取豪夺?何以十三会言其顺利?我不相信,不敢相信。
    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小进子,你跟着谙达跟着大行皇帝也有些年头了。怎的如此失措?或许康熙爷临时起意,也未尝不可。你今日此番言语,只说一遍就够了,不可再说与他人知晓,知道么?”
    他点点头,依然抽泣不止。
    我强捺心中苦楚,命道:“开棺。”
    他迟疑道:“师傅死状可怖,您…”
    我挥挥手,“总要见上一面,只管开便是。”
    花白的鬓角,乌青的面色,暗红的缕缕血丝犹挂在口鼻处。只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猛然涌出,滴落不绝。
    我低低唤道:“师傅。”
    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回我一个淡然的微笑或是一个佯装狠厉的眼神。那些惯见的表情下是无比珍贵的古道热肠。
    他僵硬冰冷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曾经权倾一时,如今无人祭奠。奴才的性命永远可以被草菅,轻视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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