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飞鱼-苏童推荐

 
  “进了中国厨房，你才知道什么叫脏。”茵格丽竟然意犹未尽地说。 
  “不进中国厨房，进了你的车也一样。”陈香墨回击说。 
  “哈哈哈……”茵格丽愣了愣，放声大笑，“香墨，你抓住我小辫子了。” 
  那法国餐厅虽小，厨房却又大又干净。大厨长得矮小又反应迟钝，他一个接一个介绍他的几十个洗净高挂的锅子。 
  “这是专门为后腰肉准备的，这是烹调小羊肉的……”粗糙有烫伤的手抚摸着铜底锅盘，“做鱼就用那种锅，传热可以慢一些。” 
  茵格丽脸上布满奇怪的表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能不能在锅底铺锡纸？” 
  “不行，”法国厨子快捷地说，“热量传递起来不一样。为啥要锡纸？怪念头，怪念头。” 
  道谢告辞出来，茵格丽发动汽车，先送陈香墨回校园：“难道你没看出来那讨厌的家伙喝得路也走不稳吗？”她问陈香墨，“哦，可怜的家伙，可悲的厨子，一个醉鬼。” 
  陈香墨没闻到大厨身上有什么酒味，猜想那厨子只是脑子迟钝，手脚笨拙。可能是常年围着锅台转的结果。但茵格丽不喜欢他，那他也一起不喜欢好了，反正无妨。厨子对阵美女，又没利益损失，陈香墨当然选站美女一边。 
  莫尼卡自告奋勇，把三个不同的方案罗列在一份报告里，交给于连。其他组也纷纷上呈了自己的金点子。 
  于连返回报告，要求说：“要成功，首先要学会放弃。大部分组上交了不止一个设计方案，分散精力是做不好课题的，请各自精简到一个。从一而终。” 
  五朵金花和一张孤独的叶子坐下来商量。识相的上海人陈香墨首先发言放弃砂锅方案，全力支持姑娘们的设想。 
  谢拉的电脑菜谱不太实际，大家建议改为电脑提醒，如“需加水”、“需加大或减弱火力”、“烹饪完毕”等简单实用的功能。最终，大家一致通过茵格丽的“不洗锅”方案，今后一个多月，就将全力以赴地把设想变成现实。 
  好像把五朵非洲红扶郎插进了同一个花瓶一样，“不洗锅”方案诞生之后，五个勤奋的女学生就形影不离了。陈香墨像扶郎挺直光溜的花柄上基因突变的一张怪叶，怎么看怎么别扭地存在着。高年级的一伙法国男生见到这个学习小组发笑，当着陈香墨面问：“这组是怎样形成的？”从女生的回答中，陈香墨感到她们的温厚。没人一丁点流露出陈香墨是个自荐上门的孤儿，而是说：“于连安排的。他思路独特。” 
  只是有一点，陈香墨有苦说不出，这些职业妇女对课业的投入到了疯狂的程度。小组除了上课，几乎从日出到凌晨呆在一起，她们习惯于一起动脑筋，一起动手，一起喝提神的黑咖啡，一起三餐啃冻三明治。就像完完全全连体的女婴。 
  陈香墨没热食落肚，竟然是为了设计炒菜锅？太搞笑了。但他牢记以前的教训，拼命克制，和小组保持一致。除了请假回去十几分钟喂小猫，以及理直气壮去男厕所之外，他始终和小组共呼吸，同存亡。 
  这样强制和五个美人粘成一团，岂不让自制的陈香墨内分泌失调？陈香墨起初也有这份担忧，但事实表明他多虑了。 
  陈香墨全新地体验到：女强人没有体味。她们身上最强烈的性信息就是中性。真的，每天坐这么近，陈香墨真切体会到中性不但是抽象理论，而且是化学现实。在脑子高速加热旋转的工作中，美女们的口气、体味、身体动作和表情，完完全全都和陈香墨类同。 
  工作、超强度的脑力劳动抑制了人的性感，在这个过程中，大脑如同高速快艇，绝难停下来跳一曲浪漫的慢四或挑逗的探戈。六个人，是工作的奴隶，齐心协力赶造金字塔。 
  慢慢，陈香墨软塌下来了。 
  他每天用力吹气球，让自己在女生组中坚持下去，一为了避免出力少，被人看成靠女人提携混过关；二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在小组中能生存。 
  但有些因素实在难倒了他，使他变成越来越边缘化的组员。 
  陈香墨非常受打击地意识到，自己和母语英语或双语的五朵金花有语言障碍，而且障碍大到妨碍他的工作。 
  尽管他TOEFL成绩630分，GMAT成绩660分，能完全听懂教授的英语授课，但还是听不太懂姑娘们说的一些生活语言和俚语。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始终用工作性的刻板英语交流，陈香墨只能竭力揣摩听不明白的语句。他渐渐感到太累了，而且全局感变得模糊不清。   
  第一章 五女一男(5)   
  先是迷路，然后因没人注意，自己又不好意思求助，陈香墨感到自己漂浮到了小组的向心力之外，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自己做到了哪儿，别人又在朝哪里走。 
  茵格丽一心想把锅子设计成时尚物件，奇巧，奇巧，再奇巧些，是她的宗旨。在这点上，陈香墨也完全帮不上忙，他甚至还觉得茵格丽在玩幼稚园的过家家游戏，女人就其没有实用观念这一点来说，完全是不可救药的。 
  陈香墨愈来愈紧张，因为每次不经意地发言或评论，大家都听得出他不喜欢小组正努力设计的产品。要么闭嘴，否则马上会树敌，甚至树敌过多。既然姑娘们都意见统一，何必多嘴。本来就说得少的陈香墨，演变成锯了嘴的葫芦。 
  姑娘们各自分工做自己擅长或有创意的工作，而陈香墨除了做些边角料的辅助工作，无事可干。 
  星期六早晨醒来，初秋的清凉空气从窗外涌入，香墨想起今天小组又要为锅子加班一整天，为的是周一拿出视觉图。大家都是生手，所以要凑在一起边讨论边摸索着干。 
  他无精打采，对工作感到厌烦，自己事实上发挥不了作用，因为从创意到操作，都是茵格丽的禁脔。他是坐在女人堆中凑数，心里不但自贬，而且开始害臊。 
  他的生活也压缩到没有生活的程度，好多天都是和女生们一起吃食堂，啃冷三明治，胃口都倒了。看看越来越缠人的咪咪，陈香墨连猫都没时间照看，除了三顿猫粮，小猫都是独自在宿舍里关禁闭。 
  不行！陈香墨觉得不行了！一定要改变一下。 
  他决心今天缺席，而且不能再继续以“小组合作精神”为借口，无视自己碌碌无为的无奈现状。 
  他打开手提电脑，给五朵金花发电子邮件： 
  亲爱的女士们：早上好！ 
  很抱歉今天我不来参加小组工作。 
  事实上，在目前的工作中，我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对大家没有什么贡献。因此，我决定转换一下角色。 
  我愿意为小组做些辅助性工作，例如在因特网上查找资料、图片，走访调查顾客，或任何能为主创人员分忧解难的小事。这应该对小组帮助更大。 
  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给我发电子邮件或打电话，我尽快尽量提供后勤支持。 
  诚意的 香墨 
  发出电子邮件，陈香墨放松了，洗漱毕，抱起乖乖的咪咪，下山到湖边去看湖光山色。 
  水光潋滟晴方好。校园森林虽经暑热摧残，经过一段时间将息，已重新焕发了生机和美。 
  树叶正缓缓透出秋的色彩，大型的鹭鸟沉重迟缓地上下扇着翅膀，在湖面和巨树间出没。咪咪“喵喵”叫着，在绿草间匍匐前进，眼盯着假想敌。 
  虽然才起床，陈香墨沐着凉风暖阳，躺在河边草坡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中午时分，陈香墨才和小黄猫追赶着回到寝室。五朵金花有三朵分别给他回邮件了： 
  亲爱的香墨： 
  不用多说，我们都是MBA。项目需要每个人全力以赴，没有谁可以退缩做所谓辅助性工作。希望你尽快回到小组，回到小组工作。 
  莫尼卡 
  香墨： 
  在这个项目上，我们大家都是从零开始，大家努力的过程，是互相学习的过程，任何退堂鼓都是违反小组合作原则的，你不应该离开。 
  吕蓓卡 
  亲爱的香墨： 
  我们都是成人，所以简单说，你的决定不妥当，请不要太自私！ 
  玛格蕊 
  陈香墨完全没料到姑娘们如此反感他的决定。他委屈地想：“硬拖着我浪费时间干啥呢？我又插不进你们的体系。” 
  但怨妇心态归怨妇心态，他还是马上草草吃了点蛋炒饭，赶去教室加入小组。 
  姑娘们都还没吃午饭，高兴地和陈香墨打招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陈香墨问：“我们做到哪里了？”茵格丽向他展示了初步的视觉图。 
  锅子已显示出专业化的色彩，详细的注释和数据围绕在锅边。陈香墨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太好了，你们怎么做到了这么专业的程度？” 
  茵格丽听到赞扬，由衷地露出骄傲的笑。 
  吕蓓卡满面倦容，叹息一声：“真是奴隶一般的工作。” 
  陈香墨感到愧疚，但找不到当奴隶工作者的正确途径，纵然想分担压力也是枉然。 
  莫尼卡明亮的眼睛回避着陈香墨，但还够体贴地给他解围：“香墨，我们组下一课就要做第一次‘新产品介绍’，我们需要一些厨房主题的照片，你能找一下吗？” 
  “好的。”陈香墨答应得爽快，其实心里在想：“去哪里找呢？” 
  莫尼卡好像猜到陈香墨的心思，递给他一个写好的网址：www.corbis.com,说：“这个网站上可能有些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