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第22章


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耍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耍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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