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

第77章


周名伦已在下面等着,早换得一身黑色的晚礼服,白衬衣上扎着蝴蝶结,发打过蜡,油光可鉴,看到沈芸款款下来,眼睛一亮,抢前几步一躬身,挽住她的胳膊,引她出了门。 
  东角绿草如茵,树木苍郁,几只花色小鸟在枝叶间穿梭,啼声婉转。一条清凉的小溪蜿蜒流出,伸向楼后面去。草坪上已经摆起了西式餐桌,撑着把白色大伞。 
  时近黄昏,晚霞烧起来,映得墙头竹叶一片红黄。沈芸看到两个女仆正在那里摆放着西式餐具,便将胳膊从周名伦的臂弯抽出来,说:“我已好了些,可以走得稳。”周名伦一笑,“非是周某唐突,实是这西方餐会的礼仪,对女士是相当照顾和尊重的。” 
  沈芸好奇地看着一位女仆从篮子里拿出两瓶红葡萄酒,将它们一一塞进装满冰块的桶里。另一位则在炭火炉架上熏烤着两条鱼,还不时地往上撒着作料和白兰地。她问:“你是要吃西餐吗?” 
  周名伦微笑着说:“正是,上回在南湖楼,三奶奶因为照顾那三个楼主,而置西餐于不顾,甚为可惜。今天便等于是补过吧!”说着,便很绅士地帮沈芸拉开椅子,待她坐好后,才坐到另一边,女仆上来给他们铺好餐巾。 
  沈芸从未经历这种场合,不免有些拘谨,看看眼前的刀叉,又看看周名伦。他只微微一笑,伸手打个响指,仆人过来把桌上插着红玫瑰的花瓶拿走,接着便开了葡萄酒来,周名伦示意先给沈芸倒上,那血红的酒液倒入高脚杯,只一半高点儿。空气中充溢着烤鱼的香气,桌上的小点心、火腿、鹅肝的量都不多,透着精致。 
  周名伦举起杯,微笑着朝向沈芸:“芸儿,这是名伦十八年的梦。请!”沈芸勉强一笑,略带着苦涩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周先生一饮而尽,她只是抿了一口,味道有些酸酸甜甜。 
  周名伦笑着说:“这是西洋的红葡萄酒,跟你们敖家的老酒相比怎么样?” 
  沈芸放下杯子,说:“我还能喝出一点葡萄的味道,比糯米酿出的酒甜,只是没那个香。” 
  周名伦一笑,起身接过烤好的鱼,放到沈芸面前的盘子里,“你尝尝这西式的鱼。”左手握住沈芸的左手,右手握住她的右手,教她使用刀叉。很快,沈芸也就能熟练地吃西餐了。 
  天色渐黑下来,女仆人拿过一只西式的烛台,点燃了红蜡烛。另一个则轻轻拉起小提琴,声音悠扬婉转,草坪上的气氛很是温馨浪漫。两人又喝了一杯酒后,周名伦笑说:“只可惜芸儿还不会交际舞,不然在这乐曲中旋转,别有一番情调。也好,留待日后我慢慢教习。” 
  沈芸默默地看着他,突然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雨童的妈妈……” 
  周名伦一笑,颇有些凄凉:“芸儿,有一件事你要先明白。雨童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沈芸怔住了,“什么?”周名伦叹了声,道:“我想了半天,觉得这话还是只能跟您说。周某一生未娶,雨童其实是我捡到的弃婴。” 
  沈芸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我是十七年前在伦敦街头捡到这孩子的,当时我处境也不好,正是背井离乡最艰难的时候,便犹豫要不要把她带回家去,孩子哭得那般厉害,不由得叫人不痛心。可当我抱起这孩子时,她一下子就不哭了,瞪着两只大眼睛瞧着我,然后就笑了,我真的很惊讶,我觉得这孩子不嫌弃我,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她能跟我过一辈子。而且这孩子是中国人,我怎么能让咱们中国的孩子死在伦敦街头呢?我想,这孩子是我命中该遇到的,是缘分,是上苍给我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沈芸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内心处原来还如此细腻,“这些事……雨童知道吗?” 
  周名伦苦笑道:“我又怎能让她知道?我拿雨童当我唯一的亲人,不想再让她受丁点委屈。 
  周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我只想让这孩子快活一辈子,不要再像我一样有无家可归的感觉。 
  ” 
  沈芸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叹说:“周先生原来也活得如此不易。” 
  周名伦盯着她说:“三奶奶也命苦,自然能体会周某的心思,雨童这十七年,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好容易才把她拉扯大,说实话,把她嫁出去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夜。”说着,摘下金边眼镜,用餐巾轻轻拭泪。 
  沈芸感动地点头,“我明白,子轩会对雨童好一辈子的。” 
  周名伦长出一口气,举起杯子,“芸儿,不知道为什么周某心里有事总想跟你说说,说完就踏实了,恐怕这也是缘分。来,为这割不断的缘干一杯。” 
  沈芸跟他碰了一下,周名伦仰头而尽,她却没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右眼,突然说:“孔先生,谢谢您救我出来。”   
  4、放飞的蝴蝶(3)   
  周名伦吃了一惊,“你……你叫我什么?” 
  沈芸叹了口气,说:“尊下不就是当年一夜之间被落花宫的人刺瞎右眼,闹得家破人亡,独走他乡的南湖楼少主孔一白吗?” 
  周名伦目光猛变得犀利,在沈芸脸上盯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三奶奶猜得不错,在下正是南湖楼孔一白。我没什么可隐瞒三奶奶的,只叹再怎样装扮也逃不过你的眼睛。难道这便是相识相知?” 
  沈芸迟疑了下,“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孔一白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他摇头道:“我不想再记起那段往事。孔一白已经死了。当年落花宫偷我藏书,南湖楼数百年的藏书又被四大书楼随后分抢,那时孔一白就已经死了。” 
  此时,沈芸身上被茹月“迷魂簪”所扎的迷毒已渐消除,恢复了灵智,便又追问:“所以你就假借周先生的身份回敖庄报仇?” 
  孔一白赶忙摇头,面上一派真诚,“不三奶奶,实话说,从前我确有此念,但这些年的磨砺,那复仇之心早就淡了,如今更是心如止水。想你也有同感,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便是时间,任你英雄无敌,终究要化为尘土,任你千娇百媚,终究是骷髅一个。我曾跟孩子们说过,十八年时间太长,长得足可以把一切都抹杀掉。” 
  沈芸皱眉不语,孔一白这人向来城府深,不敢轻信,更何况是相隔这么多年,又以这副面孔相见。孔一白看起来很激动,“三奶奶,你还信不过我吗?一白当年受你之恩,这么多年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居然还能挺过来,有时候我都觉得很奇怪,你可知为何?”眼里慢慢渗出泪来,“因为在我家蒙难,众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是一个叫芸儿的姑娘站出来仗义执言,加以援手的。” 
  沈芸一句话不说,只直直盯着他看,孔一白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两张银票来,递给了她,“三奶奶可否还记得这两张银票?十八年来我一直随身珍藏,哪怕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用掉它,实是把它看做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每每我求生无望之时,都会拿出它来看,都会想起那个芸儿,若没了它支撑着我,孔一白说不定早做了黄泉之鬼。” 
  沈芸展开那两张发黄的、带着男人体温的银票,虽然相隔了十八年,还是能认出来,没错,正是当年在南湖楼书场上她捐出去的。她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孔一白,内心激动不已,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不觉眼圈也红了。 
  孔一白哽咽着说:“芸儿,我如今得以重返嘉邺镇,还将我的女儿许配给你的儿子。我的心意还没有表白清楚吗?我怎能还向敖家报仇!” 
  沈芸呆呆地看着他,缓缓摇头,突然厉声说:“不,你还在骗我。你既然忘记了仇恨,为何又要对落花宫穷追不舍?” 
  “因为它毁了我的家!因为它危害藏书楼!我抓他们,难道不是为民除害?芸儿,我再说一遍,十八年什么都会忘掉,除了你。孔一白正是心中念着芸儿姑娘给他的这两张银票和赐他的莞尔一笑,才让他抹去太多的仇恨。” 
  沈芸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盯得发慌,把头转到一边去,问:“可你为何还要灭谢天?” 
  孔一白盯着她,“因为谢天直到现在还干着伤天害理的事,芸儿,你能容得下他吗?这前后的事我不再辩解,你是个聪慧之人,自然会想明白。只求能明白一白这颗至诚之心。” 
  沈芸听了这番话,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声道,“难道……你就从来没猜过我是落花宫的人吗?” 
  孔一白断然道:“绝没有。姑娘当年仗义执言,今日光明磊落,怎会是小偷小摸之辈!” 
  沈芸怔怔看着他,缓缓点头,“没错,孔一白死了,芸儿也已死了。以后请叫我三奶奶,别再……”不觉又想起十八年前,她跟他在敖家相处的那段日子,那时,她已跟少方成亲,孔一白却进府做了个修书先生。有一天他告诉她,他进敖家原因有二,一是想离她近些,也好时常相见,二是查明敖家是否与落花宫勾结,偷他南湖楼藏书。他孔一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天上的星很稀,月倒是圆大,银光如水般泻在草坪上。沈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孔一白,他的眼神哀伤而深情,竟让她不忍心再质问,没错,他终是有千般罪过,可对自己却一片痴心,这她能感觉出,心里怎会不波澜涌动?可这人说他已经忘记了仇恨,却显然在撒谎,只是不知心中藏的那份爱和恨孰轻孰重?沈芸心里这样想着,毅然决定还是要跟孔一白把话说开,诚然,自己对他也有好感,但事关大节却容不得半点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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