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20章


你看,我说得脸都发红了。金大印真的看见一层谈谈的红润从邢大娘脸上的皱襞里轻轻地浮起来。 
  邢大娘说大印,你把我家的窗户、地板和桌椅全都擦了一遍,但你还没帮我擦过身子。金大印犹豫了一下,想邢大娘真会得寸进尺,自己可以洗澡为什么要我擦身子?金大印产生了拒绝的念头,但看着邢大娘张开而没有合拢的嘴,他又不得不答应邢大娘的请求。 
  邢大娘像一条干鱼躺在床上,准确地说她更像一条倒空的布袋。金大印用毛巾给她擦脖子,她竟然笑了起来,说我年轻的时候,可丰满啦。金大印想象不出邢大娘当年丰满的景象,脑海里塞满了马艳的面孔,渴望从邢大娘身边尽快地逃离。他想马艳的第二个信封会是些什么内容?擦完身子,邢大娘说大印,你把马桶拿出去倒了。金大印又提着邢大娘的马桶,往公厕方向走,古怪的气味从马桶里往上飞扬。金大印想倒完马桶我就打开第二个信封,我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成天围着马桶转。 
  金大印从邢大娘的那间窄屋里走出来,外面阳光灿烂,马路上车闹人喧。邢大娘还在屋子里呼叫金大印,她说大印,你这就走啦。大印,我的皮鞋你还没有擦…… 
  马艳的第二个信封被金大印打开了。金大印看见纸条上写着:救人一命。 
  救人一命,救谁的命?金大印首先想到医院里那些垂危的病人。那些病人患的都是癌症,医师尚且救不了他们,何况我金大印。马路上也不可能,况且你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马路上会出现一位冒失的行人或冒失的司机。那么,只有邕江边了,说不定有什么人会掉进江里。 
  金大印养成了在邕江边散步的习惯,他脚踏江岸心系江心,常常呆呆地望着江水。但是江水里静悄悄的,一些垂钓的人和往来的船只构成和平的图案。河滩边赤条条的洗澡的孩童,从来也不喊一声救命,他们的水性好极了。有时,金大印恨不得自己掉进江里。他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位想做英雄的人守候在江边,那么邢大娘的女儿就不会遭遇不幸。可惜呀可惜!金大印不禁悲叹自己生不逢时。 
  一天,他正在值班,救护车送来一位溺水的儿童。儿童大约有十二三岁,赤条条躺在救护车上,他的母亲哭倒在车边,再也站不起来。医生们对儿童进行急救,在一些机械的作用下,儿童僵硬的身体抽动着,但心脏始终没有跳动,脸色也一点一点地变黑。金大印像死了儿子一样,不停地用巴掌扇自己的脸。别人问他干吗扇自己?他面色严肃目光呆板,嘴唇紧紧地咬住。回到家里,他像一截木头坐在沙发上。何碧雪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何碧雪叫他吃饭。他也不吃。何碧雪就自个坐在桌边,嚼饭声吧哒吧哒像拍巴掌那么响亮。何碧雪吃完饭,金大印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何碧雪感到事情不妙,便用匙子撬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灌了一勺汤。随着汤的进入,金大印的嘴巴开始磨动,身子慢慢活跃。他说那孩子,他不该死,如果我在江边的话。 
  走过来走过去的金大印,看见邕江两岸的树木和草丛由青变黄,江水一天又一天地消瘦,冬天到了。元旦节,市体委在江边举行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十几岁的孩童露出他们黄灿灿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跃人冷水中。邕江像一口铁锅,浮在水面的脑袋像铁锅里滚动的汤圆。随着一声哨响,他们一齐朝对岸滚去。两岸成堆的人群朝着河中呐喊。按照以往的经验,金大印估计这样的活动会发生一些事故。他站在人群拥挤的江岸,做了一套入水前的准备动作。   
  《耳光响亮》第三章(5)   
  两个小时的活动,邕江两岸平安无事。比赛结束,围观者像水流流向大街小巷。金大印沿着江滨路往回走,来到一家小卖部前,发觉香烟没了,便站在柜台前买烟。他一边伸手从裤兜里掏钱,一边看着马路的对面。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邕江饭店的三层高楼上,正用沥青修补楼顶。金大印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金大印。那个人的眼睛就像是架设在楼顶上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下面的一幕。 
  他看见一位大约六岁的小男孩,正朝着一辆急驶而来的面包车奔去,车头即将撞到小 
  孩身上。金大印扔下香烟,大叫一声扑向马路,双手推开孩子,车头撞到他的臀部。他像一只蝴蝶飞离地面,然后重重地跌落到马路旁。柜台后面那位中年妇女几乎和金大印同时扑向马路,她从地上抱起孩子,把孩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发现小孩没有受伤,便对着远去的面包车谩骂。骂过之后,她开始拍打孩子身上的泥土,一下两下三下,她拍了十几巴掌,才把小孩身上的泥土拍净。这时,她直起腰,对着躺在马路旁的金大印喊,喂,你怎么还不站起来?你受伤了吗?她走到金大印的身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金大印说腿,我的腿好像不行了。她扶起他,他试着走了两步,他们的身子都不停地摇晃着。他说我不能再走了。她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他塞进车里,然后从裤兜抓出一把钞票丢了进去。车子往前滑动,那些钞票被一只手撒出车窗,像秋天的落叶在风中飞舞。 
  金大印住进省医院外四科,也叫骨科。他的筋骨被车撞断。医生们在他的髋骨钉上钉子,接拢断开的骨头。他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聆听骨头拔节的声音。可是,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时代,谁还会为骨头的拔节而激动? 
  对于金大印来说,医生们的每天查病都是例行公事,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盖住半边脸的口罩来到病床前,不闻不问。他们不问金大印为什么被车撞伤?在什么地方被撞?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还有金大印救人的动机是什么?在即将撞车的一刹那,金大印的脑子里想没有想到什么格言或重要的语录?没有人详细地寻问金大印,在医生们的眼里,金大印仅仅是一位急需生长骨头的病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大印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受伤。相对而言,何碧雪因请假照顾金大印被扣掉奖金,每天买菜做饭喂食接屎接尿,反而显得尤其重要。 
  等到领工资的日子,何碧雪到医院财务处替金大印领工资,发觉属于金大印的那个信封比往时的瘪了许多。一打听,才知道金大印住院期间,每个月的奖金也被扣掉了。何碧雪把信封拍到桌子上,说你们怎么能够扣他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张会计说你说什么?救人?你说金大印救人了。哈哈,你们都听到了吧?何碧雪说金大印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我们为什么不知道?院领导为什么不知道?财务处的七八个会计出纳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何碧雪,嘴里漏出零星的笑声。从他们嘴里飞出的唾沫,像雨点一样落到何碧雪的脸上。何碧雪说我去找你们的领导,我现在就去。她抓起桌上的信封,跑出财务处。 
  何碧雪开始往楼上跑,三步并作两步一副急于求成的模样。当她跑进三楼江副院长的办公室时,她在楼梯上憋着的那口气像决堤的水,从嘴里喷出来。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江副院长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何碧雪终于缓过气来,说你们为什么扣金大印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江副院长满脸惊讶,说救人?我怎么没听说。何碧雪说你们没有谁问他,他躺在病床上等你们去问他,可你们一个也没去。江副院长说他救了谁?何碧雪说他救了一个小孩。江副院长说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何碧雪说在江滨路,一辆面包车快要撞到小孩身上了,他把小孩推开,自己却受了伤,但是我不知道小孩叫什么名字?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受伤之后,是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的。江副院长把他手中的钢笔丢到办公桌上,发出一声怪笑,说这就难办了,连小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谁能证明他是救人英雄?英雄和狗熊差不了多少,关键要看准时机,看谁的运气好。 
  何碧雪的脸一阵白一阵黑又一阵红,她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外衣上的扣子似乎要绷落了。她说你这是天大的侮辱,你不配做领导!江副院长说我不配你配?有本事你来做。何碧雪用棉纺厂女工粗壮的手臂揪住江副院长的衣领,把江副院长揪出办公室,揪下楼梯,一直揪到金大印的病床前。在他们的身后,跟随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和病人。 
  江副院长整了整被何碧雪揪乱的衣领,问金大印你救人了?金大印把元旦节那天救人的事重述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小孩的名字以及面包车牌号,那辆撞伤他的面包车当时就逃走了。江副院长说除非你说出小孩的名字,或车牌号,否则你就不能当英雄,你的医药费也不能报销。金大印说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医院的决定?江副院长说我的决定也是医院的决定。金大印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但疼痛迫使他抬起的上半身又跌回到床上。他说我操你,江峰。你是共产党员,你得摸摸你的良心。我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可是我恨你这种混进党内的坏人。让你这样的人当领导,共产党真是瞎了眼。   
  《耳光响亮》第三章(6)   
  江峰仰天长笑,根本不把金大印放在眼里,他只管大笑着走出病房,对所有的围观者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救人?首先他就没有救人的思想境界。围观者的笑声附和着江峰的笑声,他们像合唱团,为了唱一支歌走到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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