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19章


牛红梅话音刚落,一阵风把那些纸灰全吹到她的身上。阳台之外,细雨正从远处姗姗而来。 
  金大印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爸爸。他像醉汉渴望酒,没有爱情的人渴望爱情一样,渴望这个美好的日子到来。但是40出头的母亲何碧雪尽管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积极配合勤奋工作,却始终没为金大印生出孩子来。金大印拍着何碧雪的肚皮说快有了吧。何碧雪说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土地长不出庄稼。业余时间,金大印别着那支刚领到的五四手枪,到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去抓小偷。一年多来,他在不同的场合抓了无数个小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小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下手也特别狠。有时他会把小偷的鼻梁揍扁,把小偷的骨头揍断。当他听到小偷的求饶声时,会感受到无比的快意。熟悉他的惯偷常常在被他抓住的时候,不停地叫他爸爸,饶了我吧,爸爸,我的好爸爸。听到这么仁慈的叫声,他的心肠一软手一松,便放小偷一条生路。 
  我的母亲何碧雪会从金大印回家的具体表现,判断他是抓了小偷、放了小偷或是揍了小偷。如果是把小偷抓到派出所,金大印回到家里一般不说话,只是独自喝一杯白酒。如果是揍了小偷,他会先洗一把脸,有时何碧雪会从他手上看到鲜血。洗完脸,他常常会说今天我把他的骨头揍断了。何碧雪说你揍了那么多小偷,你就不怕?金大印说怕,有什么好怕?揍坏人又不犯法。如果是放了小偷,他会格外兴奋和自豪,会不停地笑着说他叫我爸爸,哈哈,他叫我爸爸了。这样的日子,他甚至会跟何碧雪过上一次具体生动的夫妻生活。   
  《耳光响亮》第三章(3)   
  上班的时候,金大印坐在值班室里,他除了观察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外,还抽空阅读报纸。他看报纸就像抓小偷,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放过。锲而不舍的阅读,终于使他看到了一封令人振奋的读者来信。 
  编辑同志: 
  您好!我是天峨县八腊乡洞里村谷里屯的农民。今年七月,我到部队看望儿子途经南宁,在汽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衣兜里仅有的100元钱被小偷扒走了。正当我举目无亲无计可施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的时刻,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拧着小偷的耳朵来到我面前。他问小偷是不是偷了这位大爷的钱?小偷连连求饶说是的。这位中年男人把那100元钱还给我,说大爷,你要提高警惕。我说谢谢你啦,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要写信到报社去表扬你。他说我姓雷,你就叫我雷锋吧。说完,他拧着小偷的耳朵走了。我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首府南宁有这么好的同志而自豪。所以,特借贵报一角,向这位勇擒小偷的同志表示我深深的谢意! 
  秦方好 
  看完这封读者来信,金大印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报纸抓在手里,跳出值班室跳出医院大门,逢人便说这是写我,这封信是在写我。这天下午,他提前半个小时下班。远远地,他就对着自家的阳台喊何碧雪。他一路喊着走进家门,家里空空荡荡,何碧雪还没有下班。他坐在客厅里又把来信读了一遍,然后到食堂买了一碗扣肉和半只烧鸭。当何碧雪推门而入,看到桌上的扣肉和烧鸭时,吓了一个倒退,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金大印说怎么这么晚才下班?何碧雪说没晚啊,和往时是一样的,五点半下班。我抓小偷的事登报了,金大印故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真的?何碧雪又惊又喜,把喝到嘴里的凉开水全部喷到地板上。金大印说不信你自己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何碧雪抓过报纸,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但只读到一半,金大印便把报纸夺了回去。金大印说还是我读给你听吧。金大印又从“编辑同志您好”开始往下读。读完之后,何碧雪说这是写你吗?金大印说是的,这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况就像电影一样,从我的脑子里—一闪过。 
  很快地,烧鸭和扣肉塞满了他们的嘴巴,他们已顾不上谈论这件事情,但是他们的脸上挂满笑容,嘴角不时漏出饱嗝。一句话从何碧雪的嘴里挣扎而出:明天,你到报社去告诉他们,这封信写的就是你。也许,他们正急着找你呢。 
  第二天上午,金大印找到了编发读者来信的责任编辑马艳。马艳大约30来岁,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一看上去就知道她是一位有夫之妇。金大印指着报纸说这封信写的是我。马艳说你怎么知道写的是你?金大印把他一年多时间在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抓小偷的事重述了一遍。马艳听得耳朵摆动双目瞪圆嘴巴张开,说但这也不能说明这封信说的就是你,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就是你吗?似乎不太像,你的眼睛并不大,眉毛也不浓。金大印说你这是侮辱,我做好事不留名,你反而奚落我。金大印转身欲走,马艳叫住他,说不必生气,即使这封信真的是写你,我也百分之百地相信它是写你,你又怎么样?金大印说不怎么样,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怎么样。马艳说像你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在没有英雄的年代,你愿不愿意做一位英雄?金大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艳示意金大印坐下,并摆出一副慈祥的笑容,像一位母亲面对儿子那样面对金大印,就英雄的话题全面系统地谈论起来。 
  临走的时候,马艳封了三个信封交给金大印,要求金大印按照信封上标明的顺序,先打开第一个信封,在完成第一个信封里的任务之后,再打开第二个信封。当三个信封里的任务都完成之时,也就是大功告成之时。马艳说到那时,我自有主张。金大印领令而去。 
  打开第一个信封,金大印看见信封里滑出一张纸条,纸条写道:照顾一位孤寡老人。经过多方打听,金大印在桃源路找到了一位70高龄的邢大娘。邢大娘住在一间临街的窄屋里。星期天,金大印买了十斤面条十斤白米,推开邢大娘紧闭的房门。邢大娘像是不适应跟随金大印一同进入的阳光,眼睛眨巴了四五下才睁开。她说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金大印说我是来看你的,给你送粮食来了?“你是我儿子赵兴吗,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你还喝酒吗?我这里有酒,自己倒来喝吧。”“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金大印。”“啊,你不是赵兴,你怎么会是赵兴呢,他早就死了,是被汽车撞死的。他喝了很多酒,最后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了。那么说你是我的老伴?”“也不是,我是省医院的职工。”“我又糊涂了,我老伴十年前因为肝癌死掉了,就死在你们医院里。我还有个女儿,九岁那年她不听我的劝告,到邕江边去游泳,被水淹死了。我常常看见她扎着两只羊角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永远都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有时我听到她叫唤我,有时我也叫唤她。你不是我的亲戚,你是政府派来的吗?”“我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从今天开始,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助你。” 
  邢大娘拍着那袋面条和白米,张开缺牙的嘴似笑非笑,说这些白米和面条是送给我的吗?金大印说是送给你的。邢大娘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像你这样的好人,如果没结婚,会找到一位贤惠漂亮的爱人;如果结婚了,你会生养聪明健康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当官,那也是暂时的,将来会官运亨通,长命百岁。   
  《耳光响亮》第三章(4)   
  从此以后,金大印把自己所有的星期天都奉献给邢大娘。他为邢大娘拆洗被褥、打煤球、擦窗户。邢大娘说大印呀,你擦那些窗户干吗?擦得再干净又不能当饭吃,你还是陪我说一说话吧。于是,金大印便成为邢大娘的忠实听众。邢大娘的话题无边无际,她的童年,她的丈夫,她的儿女都是信手拈来的题材。有一次她对金大印说你像我的儿子,我也不该隐瞒你了,曾经,我背叛过我的丈夫。金大印终于碰上了一点有趣的话题,便接过话头问邢大娘是如何背叛丈夫的?邢大娘说也就那么一次。金大印说一次就够了。邢大娘说其实也没什么,像一场梦,那还是解放前的事,如果是在新社会,我就不会那样做。金大印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邢大娘说那一年发生饥荒,有一天晚上我路过冯记烧饼店。烧饼冯正在关门,马路上的行人稀少。烧饼冯看见我朝他的店铺张望,就用手举起一个大大的烧饼。我的肚子里一阵怪叫,口水忍不住从嘴角流了出来。我看着烧饼冯手里的那个大大的烧饼,咽了几泡口水,两只脚就走进了他的店铺。他先是用手动我,然后又用嘴巴咬我。这些我都没在意,眼睛只盯着柜台上的那些烧饼。他说只要你同意,我会给你五个烧饼。都饿到那种地步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好在烧饼冯没有纠缠得太久,一下子就把事情干完了。完事后,他还没洗手就从柜台上抓起五个烧饼递给我,叫我快走。我接过那些烧饼,拼命地往嘴巴塞。回到家里,我的手上只剩下了一个烧饼,我把它分成三瓣,一瓣给我的丈夫,一瓣给我的儿子,一瓣给我的女儿。幸好我没有把五个烧饼全都拿到家,要不然我就会遭到丈夫的怀疑。 
  后来呢?金大印问。邢大娘说没有后来了,我就那么一次。那么一次我都后悔得不得了,怎么会有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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