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55章


 
  “都怨我,都怨我长了一个糊涂脑袋……”朱大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从这一刻起,慧兰又开始没有了话语,宛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无所谓破灭,也无所谓希望,依旧如先前一样木呆呆坐着,一直坐到天黑,坐到叶儿喂她吃过晚饭含泪而别。 
  半夜,朱少文起来小解,隔着窗纸,见妹妹的房里依稀亮着灯,他故意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门,一眼看到慧兰已直竖竖挂在了房梁上! 
  “爸,您快起来呀!不好啦,我妹妹她……她上吊了……”他一面呼喊一面上前抱住了慧兰的身体,然而,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像一块石头似的冰凉、僵硬。 
  外屋没有人应答,只发出咕嗵一声响,仿佛沉重的米袋子倾倒到了地上。 
  朱少文解下绳索把妹妹放到床上,见小饭桌上负铺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哥: 
  我已经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魏老四不仅脏了我的身子,还引我学会了抽大烟,逼我陪客人睡觉!我去索他的命了! 
  我不孝,别骂我,好好替我照顾咱爸。 
  天亮以后,替我向许大哥道个喜。 
  慧兰绝笔 
  他顾不得擦抹眼里涌出的泪水,狼嚎似的哭喊着:“爸,您快过来瞧瞧吧,兰儿她……她死了……” 
  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他踉踉跄跄奔出来,只见父亲出溜在地上,二目紧闭,浑身颤抖,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胸口上铺着一片刺眼的鲜血。 
  朱少文出离地愤怒了,出离地哀伤了!他如同一只断了腿的野兽,一面舔着伤口,一面疯狂地啸叫、跌扑。一时间,他几乎摔碎了房里所有能碎的物件,撕烂了伸手可及的所有能烂的东西。这一场遭际令他难以置信,原本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竟会眨眼之间变得像外面的积雪一般冰冷。他深深地谴责了自己,只顾了在外奔波混生活,缺少了对家中这一老一小的关爱与慰籍。他想不明白,一个整日为别人提供欢笑、增添喜悦的人,怎么会如同生活在刀刃上,伤痕累累忧愁不断?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又该向谁去施展报复倾泻一腔怒火,是明二、冯三还是魏老四?他懵懵懂懂觉到,似乎远不止这几个人,似乎有一大帮子家伙在为这些恶人站脚助威。   
  欢喜虫儿第十九章(2)   
  他泣罢、骂罢、喊罢,一直到无力再说出一句话。他真想就此一直喑哑下去,甚至想就此与妹妹慧兰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那诸多的无奈、未尽的尘缘,却令他彷徨四顾,难遂其愿。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简单装殓了妹妹,临时把叶儿请过来看护病重的父亲,依旧要强装笑脸坚持每日下午到天桥去说相声,想方设法逗着游客开心,以求人们给他这个“欢喜虫儿”多甩下几个铜子儿。 
  风住了,雪停了。盼了多日的太阳终于露了脸,虽不那么温暖,不那么透亮,可毕竟还是一团火,照射得大地、屋瓦、树杪上积了数日的落雪,于不知不觉之中一点点融化了。随后,便听见各个角落响起了水流的滴答声,似敲着一只只小军鼓。 
  上午,孙丑子帮着朱少文埋葬了慧兰姑娘,又一同回到石虎胡同,对着朱大官劝慰一番,这才谢绝了师弟的挽留抬腿往家走。一路上他显得慵慵懒懒、无精打采,朱慧兰那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总在他眼前打转,他想不明白,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娴静女孩儿,因着遇人不淑,才一年多的工夫,怎么就落到了这般下场!不用说朱大叔面对此情此景老泪纵横,就是自己看了也忍不住一阵阵心酸,暗暗揉了好几回眼睛。唉,人这一辈子啊,料不到哪片云有雨,哪座山有风,横灾竖祸总是拣善人欺,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你溜平的地上摔一个大跟头! 
  刚到百顺胡同口,就看见有四五个窑姐儿迎面走过来,一个个俏眉俏眼、花枝招展,叽叽嘎嘎笑闹着,大概是刚刚睡醒了早觉,趁着头午的晴朗天气出来逛街的。 
  “小妹妹的,败德的东西!”他厌恶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清楚自己住的地方正是北京八大胡同之一,光是挂牌的妓院就有五六家,一到晚上,这一条巷子里便充斥了淫声浪气、艳歌情语,搅得街坊四邻心烦意乱、不得安宁。他早就想好了,日后一旦有了钱,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离开这块臭地,搬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去住。 
  “大姑,你快瞧哟,刚过去的那男人长得可真叫丑,大白天见了都能吓一跳,这要是半夜三更碰上还不得唬个半死?”一个姐儿娇声细气地朝着孙丑子的背影议论道。 
  “瞧你说的,再长得不济他也是个男人呀。”被人称做大姑的女人凑趣道:“四喜红,你不是总想着从良吗,干脆,我找人帮你说合说合,让这丑男人把你娶了得了。” 
  “你就缺德吧大姑,娶不娶的咱先别说,哪天我出回钱,白请那丑东西点名嫖你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成,咱一言为定。干咱这行的,还挑什么人长得丑俊?俩眼一闭,还不都一样?” 
  孙丑子忍无可忍,有心回过头来骂上几句,却又怕惹出什么麻烦,只好紧走几步跨进了自家院门。一抬头看到他那几个闺女正一个不少地在空地上跳着猴皮筋玩耍,一面蹦达一面唱着: 
  为什么不梳头?没有桂花油。 
  为什么不洗脸?没有胰子碱。 
  为什么不戴花?男人没在家。 
  为什么不关门?外边还有人。 
  听了后边这两句,他不由怒从心头起,开口向几个孩子骂道:“小妹妹的,从他妈哪儿学来的这些淫词浪曲?不学好的赔钱货,将后来让你们都去当窑姐儿……” 
  每个闺女手里均捧了一小包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他走过去细一打量,发现是些极像黄土的酸枣面儿,遂嘟囔道:“如今这丫头片子也学会了吃零嘴,真他娘没了规矩。” 
  到了屋里,他看见六五子正在床边坐着,老婆侯氏旁若无人地大敞着胸怀,一面奶着臭丫头,一面与那孩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 
  “你来这儿干吗?有事吗?”他没好气地斥了那孩子一句,只惊得六五子慌忙把自己的目光从侯氏白花花的两团肉上移过来,腾地红了脸。 
  “看你这话问的,没事儿就不兴让人孩子来串串门?”侯氏白了丈夫一眼,察觉出他有点儿不高兴。 
  “孙大爷,”六五子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我来问问,我师父这几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问准了也好去帮帮……” 
  “你这小嘴可真够甜甘的呀,还没怎么着,就师父师父地叫上了。跟你说,收徒传艺是一件大事,没那么简单,你还别净想好事儿……” 
  “我不会给‘穷大爷’丢脸的,求孙大爷您替我在他面前说句话,就把我收了吧,我认准这个行当了,吃多大苦、受多大累我全不怕,等将后来出了师、挣了钱,我绝忘不了您!” 
  “别,别,先别许愿,好话听多了我睡不着觉,心里老惦记……” 
  侯氏转身把儿子放到床上,一面系着钮扣一面对丈夫说道:“你这人真是……人家孩子张嘴大爷闭嘴大爷地叫着你,又都在一条胡同住着,老街旧邻的,你怎么还不能在你师弟跟前帮他美言几句?我看这孩子是块材料,脑子好使,嘴头子也跟得上。” 
  孙丑子鼻子哼了一声,“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要想学艺得先学做人!” 
  六五子笔直地站到了他的面前,“孙大爷,您还得多指教我,您说怎么做,我一准照着办。” 
  “这做人嘛……”孙丑子听着心里舒坦,便缓和了语气,挠挠头皮说道:“一呢,要诚实,一天到晚瞎话溜丢、一屁俩谎不行,这没人待见;二呢,要勤快,偷奸耍滑、懒得屁眼儿生蛆不行;这三呢……得,今儿就先说这两条,说多了你也记不住。”   
  欢喜虫儿第十九章(3)   
  侯氏噗嗤乐了,责怪道:“你瞧你,挺大的人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孙丑子嘿然一笑,“嗐,话糙理不糙嘛……” 
  六五子见他有了笑模样,遂从身后抽出个牛皮蒙面、朱漆木把的拨浪鼓来,冲着臭丫头叮叮咚咚一劲摇晃,逗得小小子伸出一只小手上来就抢。 
  “我说爷们儿,你这又是打哪儿蒙来的?”孙丑子警觉地瞪起了眼睛,“赶快拿走……” 
  “您放心,这是我自己花三个大子儿在天桥买的,我看着我这个小兄弟长的喜兴,由打心眼儿里想亲近他,这不要过年了吗,送给他玩儿的。” 
  “这么说,丫头片子们吃的酸枣面儿也是你买的?” 
  “那东西便宜,一大包才花了一个子儿。” 
  “你哪儿来的钱?谁不知道你那天津后妈把钱都拴在肋巴骨上,她能舍得给你?” 
  “这钱是我干活挣的,您忘了,我替人拉一车水能挣两个铜子儿,打一回执事,甭管举幡、举伞还是拿雪柳儿,全都能挣十个子儿。昨儿开药铺的钱掌柜的小妾出殡,我去的,钱照拿,还另外给了我一身旧衣裳。” 
  孙丑子不好再讲什么,见妻子正在灶上拾掇饭,便唤了一句:“我说内当家的,”自从生了臭丫头,侯氏在孙家的身价便见风长,吃喝待遇不必说,即连称呼也作了更改,“我这儿已经前心贴后心了,就不能麻溜的?吃完了还要上天桥撂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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