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53章


我听说巡抚大人轻易不给人写字的,不知有多少有钱人愿出高价求购,总也难偿其愿。这一回李大人不仅慨然应允,而且听说我乃颜真卿四十五代正统玄孙,还特意寻摘了老人家的一首诗!你来看,李大人的字可谓大气磅礴、肃然巍然,厚重中不失奇纵,古朴中又见恣肆,飞动圆转,且法度具备。” 
  “这话不假,我虽是个粗人,不懂书法,可也能一眼便看出好来。”胡秀附和道。 
  “能看明白这上头题写的是一首什么诗吗?” 
  “您别笑话我,曲曲弯弯的我还真认不全。” 
  颜朝相站起身朗声诵道: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读书迟。 
  随后,他又慨然言道:“此乃颜家之祖训,吾一时一刻不敢忘矣!” 
  说话之时,茹氏已将烫好的一壶酒与几样时令农家菜端到桌上,一碟白菜炒腊肉,一碗虾干烩豆腐,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小鸡炖蘑菇,黄的黄,白的白,倒也有荤有素、清清爽爽。 
  颜朝相夹了一条鸡腿布到胡秀的碗里,问道:“李大人近来贵体如何?” 
  “还好。”胡秀呷了一口酒,“一天到晚忙了政务忙军务,也真够他一呛。对了,这一回您去常熟上任,可以先到江宁看看,我琢磨,李大人再怎么没工夫,也必定要与你见上一面。” 
  “这主意不错,到时候我一定前去拜望李大人。”颜朝相一下子兴奋起来,“能和我说说,大人他得意什么吗?譬如说,爱吃点儿什么,或者是……我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啊。” 
  “其实他也没什么嗜好,平常除了看看书、临临帖,也就好抽两口关东叶子烟。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家巡抚大人爱吃鱼,等将来你到了任,千万别忘了把那开江的鲤鱼弄几条送过去。常熟紧靠着江边,费不了多大事,就能讨大人一个欢喜。” 
  “鲤鱼有什么好吃?一股子土性味儿,他怎么偏偏……” 
  “不懂是不?这里边有讲儿。没听人说过‘四大香’吗?有道是‘回笼觉,二房妻,开江的鲤鱼,老母鸡’!” 
  “记下了,卑职照办就是。”颜朝相此刻已经提前找到了做官的感觉。见胡秀只是闷头吃喝,不提纳捐除授的话头,遂试探地问道:“胡大人,您看……这差使究竟什么时候能……” 
  “可别这么称呼,颜叔儿,”胡秀急忙拦阻道:“我跟贵婿同在一营当差,一个马勺擓饭吃,情同手足,俗话说得好,‘肩膀齐,是兄弟’,您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同着景瑞,我也得喊您一声叔儿!您愿意叫我贤侄也行,叫我老胡也行,叫我大人可就见外了,这是寒碜我。要说呢,您才是真正的大人,县太爷,县大老爷,不是大人是什么?”   
  欢喜虫儿第十八章(3)   
  “成,老胡。听你的口气,我这事儿大概靠谱?” 
  “一切都办妥了,只等您凑齐了银子,我往吏部一递,长着七八天,短了三五天,这任命就下来了!您可得听明白了,一万两银子在您这儿算个数,在人家吏部正堂眼里不过是条虾米须子,顶大算颗芥菜籽儿,应名是您捐了钱,实际上完全是靠着李大人的面子和威望,这点儿钱就为挡别人的嘴。” 
  “我清楚,我清楚……”颜朝相从怀里掏出方才阿彦涛给付的那张银票,回身从柜子抽屉里又取出几张,一并放到了胡千总的面前,“点点,总共一万两,一文不少……”此时,他盯着对方那张酡红的脸,竟看到上面挂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狰狞,不觉心里打了鼓,问道:“老胡,你离开江宁时,瑞子他就没说要写封信吗?也不知道这小两口如今混得怎样……” 
  胡秀停了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颜叔儿,原本你不提这句话我就不想说了,你女婿他——您别害怕,也不是什么大事,实话说,瑞子兄弟他受了伤了,半月前我们攻打常州的时候,他让一太平军砍了一刀,幸亏是伤在右手背上,幸亏刀口不深,没什么大妨碍,可就是一时半会儿拿不了笔了。我们李大人可是写了信,也怪我,忘了给您看,让我连同举荐的折子一起给皇上呈上去了。您这事虽说不大,可也惊动了皇上,万岁爷不发话,吏部又怎么敢接您的银子?” 
  坐在一旁缝补衣服的茹氏插言道:“瑞子写不了信,还……” 
  颜朝相没好气地堵了她一句:“老爷们儿说事,没你妇道人家插话的份儿!赶紧去厨房把汤端来!” 
  茹氏受了抢白,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出去了。 
  “颜叔儿,这钱我可收起来了,您放心我不?”胡秀一面取过银票一面歪着头问道。 
  “瞧你老胡说的,咱谁跟谁?我不是不放心,只是瑞子他俩一走半年多,也没听到他们的信儿,心里边不踏实,尤其是钰儿,也不知有了孕没有……” 
  “有了,有了,都已经显怀了!您那宝贝闺女这一回可算是享了福了,养得又白又胖的……说话这也没几天了,你们一家子就能团聚了。我得提醒您一句,这几天您可得紧着收拾,吏部的行文一批下来,顶多容您三五天的耽搁。我也没工夫等您一齐走,一旦办完了事,我就得往江宁赶,李大人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颜朝相心中已彻底释然,听到这儿,灵机一动,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小心奕奕地放到了胡秀面前,叮嘱道:“李大人对我颜某恩重如山,此番我总该多多少少表示一点儿心意才是,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颜鲁公的一份《自书告身》手迹,时至今日也是千数年的东西了,颜家一门世世代代视之如宝。头些年我也曾去海王村请古玩铺子的朋友看过,人家说怎么着也值七八千的银子。我自忖李大人酷爱翰墨书法,这东西在我这儿只能压箱子底,放置在大人的案头兴许还能发挥点作用,如此,烦劳老胡你代我呈递到李大人面前,就算我颜某的一个谢礼吧!日后自然还要仰仗巡抚大人多多栽培、提携。” 
  胡秀爽然应承下来,吃了饭,漱了口,拿了东西起身告辞。 
  颜氏夫妇将他送出门口。胡秀上了马,跑出几步又转回来,说道:“颜叔儿,这三两天您最好哪儿都别去,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完,扬鞭策马而去。 
  茹氏拽了一下丈夫的衣裳角,“我说,当家的……” 
  “你又要说什么?”颜朝相兴致勃勃地收回眼神,不耐烦地问道。 
  茹氏呐呐地说道:“刚才听姓胡的说,咱女婿瑞子打仗伤了手,写不了信,我琢磨着,他写不了还有咱钰儿呢,钰儿也不是不会写字,总不至于她也伤了手……” 
  颜朝相一下愣住了,想想妻子的话确实有道理,一颗心立时悬起来,狠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悔恨地说道:“我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呢?莫非说老胡他……真要是这样,我那地,我那传家宝……我他妈可就活不喽!”说完,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出溜到了雪地上。 
  骡轿已走到虎坊桥,阿彦涛才想起惇王爷奕誴此时还在米市胡同的宅子里等他,遂抹回头奔西转来。 
  门人引他走入正厅,只见票房里的裕二福与五爷在一起聊得正欢。他行了礼,坐稳当,才见缝插针向着二福问道:“说什么呢,让五爷听得这么来精神?” 
  裕二福说:“那天我去西庙,听一个叫马麻子的说了一段名为《硕二爷》的相声,内容就是五王爷去年夏景天惩治混混儿‘一枝梅’的那档子事,前后经过差不了许多,只是增添了不少零七八碎的佐料,可气的是说相声的却把这一份光彩安在了硕二爷身上。” 
  阿彦涛笑了笑,问道:“哪儿又出来个硕二爷?” 
  裕二福回答:“马麻子介绍了,说是硕二爷叫永硕,是道光爷的亲二叔。他这相声还是连台本,有着好几个篇目,什么‘硕二爷跑车’、‘硕二爷卖东华门’、‘硕二爷请山羊喝茶’、‘硕二爷剃辫子’……这位硕二爷行侠仗义,专好打抱不平,脾气秉性和咱五爷真真就像一个人似的。” 
  奕誴呵呵笑起来,“要说这事儿还就我清楚,其实呢,道光爷还真有个二叔,名叫颙琢,嘉庆爷名叫颙琰,这是亲哥儿俩。嘉庆爷称帝后,为避讳,颙琢便更名为了永琢。说书唱戏嘛,哪能都用真名?康熙年间有个山大王叫窦二登,到了《盗御马》这出戏里,不就叫了窦尔墩?眼目前我还在世,谁敢把我编进相声里指名道姓抓趣找哏?不找个替身怎么办?据见过琢二爷的人说,我们爷儿俩还就是同一个性情。”   
  欢喜虫儿第十八章(4)   
  “没您这么豁达的……”阿彦涛赞了一句。 
  “要说这帮子人耳朵可真够灵的,”奕誴抓过鼻烟壶,在鼻子上抹了两抿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请山羊喝茶的事就发生在今年春上,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扫听到的。” 
  “我俩都没听说过,您老人家得讲讲……”阿彦涛和裕二福一时都来了兴趣。 
  “那天我去宣武门里一家茶馆喝茶,碰上一个乡下老头带着自己的小孙子进来歇脚,手里还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羔儿。跑堂的那小子是个势利眼,欺负乡下人怯勺,本应当用一个盖碗、一个小茶碗,按规矩应是两个制钱,若是给那小孩儿再添个茶碗,顶大了再多要一个碗钱。谁知这小子一下拿出了三个茶碗,愣说那只羊也得算一个人头份儿,否则,就要把老头儿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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