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43章


他正欲重新打量一番,却见那女子已走下土坡,转身进了一家药铺。 
  奕详一路之上不免暗暗称奇,直到进了家门迈入内室,也没把这件事放下。 
  枝儿正倚在床头看书,见奕详忽然走进来,慌忙把书本塞到了枕头底下。屋里十分凌乱,地上放着浴盆,四周是几只盛着河冰用来降温的木桶。不用说,她显然刚刚洗过澡,赤裸的身子只穿着一件大红兜肚,娇嫩的脸上仍留着几绺从乌发间滴落下的水渍。 
  “你刚才没出去吧?”奕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外面跟下火的似的,我出去干吗?我有病?”枝儿往里侧了侧身体,让他坐到了床沿上。 
  奕详赔了笑说道:“怨我没说清楚,你猜怎么着,刚才在路上我遇见一个人,长得和你甭提多像了,就如同一个模子里折出来的似的,猛的一照面,我还就以为是你呢,差不点儿一把把她拽住。” 
  枝儿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她自然知道奕详撞上的是谁,暗自埋怨允歌行为不谨慎,一面低头掩饰道:“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能有多大区别?人来人往长得相仿的还没得是?该不是你瞅见那人比我年轻、俊俏,又动了心吧?” 
  “你瞧你——那小女子是个汉人。” 
  “照这么说,她如果是个满人,你就要把她弄到手?” 
  “这又是何苦,我不过是说你们俩长得像而已,有你这么一个我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哪还敢存那一份心。”奕详一面解释,一面顺手从枕头底下将她掖的书抽了出来,看看封皮,竟是自己藏在书房里的那套《肉蒲团》。 
  他斜了她一眼,“一个女人家,看这东西干吗用?能学出好儿来?” 
  她劈手从他怀里把书夺了回来,撇撇嘴道:“书还分男人看的女人看的?你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我一直纳闷,夜里你那些个花花式式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原以为是八大胡同的窑姐儿们教给你的,却原来这书上都写着呢。还说呢,你又从里面学出什么好儿了?不用问,写这种书的准定都是男人。” 
  “你这又是根据什么?” 
  “你想啊,男人那东西有哪一个不是长得恶了巴心、丑头丑脑的?写书的若不是男人,干吗偏要选那些个好听的词称呼它?什么玉箫吧,又什么尘柄吧……纯粹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依你又该叫它什么?”奕详故意挑逗道。 
  枝儿脱口而出:“我要是写书,我就称它蔫黄瓜、糠罗卜、一只眼的王八头子……” 
  一席话令奕详笑倒在床上,顺势把一只手伸进她的兜肚里。 
  女人开始借火扇风,“这本书里有几个式子咱还从没试过呢,人家想和你……”边说边去解他的衣带。   
  欢喜虫儿第十五章(2)   
  “这会儿?不行不行,等晚上再说……”他一下想起了正事,遂把西太后的口谕学了,“咱好歹吃口饭得赶紧走,你我得早到,万一让太后等了咱,那罪过可就大了。” 
  谁知她却拿起了糖,“我可不想去,大热天的懒得动弹,你一个人走一趟吧,再说,我也不想听那些狗屁《三国》狗屁《列国》的,等什么时候有人说《肉蒲团》了,我再去。” 
  “哎哟喂,姑奶奶,您不去哪儿成啊!”奕详急了,“太后点名叫你,你不去,那不是害我嘛,还不得以为我又把你怎么着了呢……明白不,太后想见的是你,不是我!” 
  “她见我干吗?我又不会治理国事。” 
  “是呀,可说呢,我也奇怪,你在太后那儿怎么就那么有人缘?能不能传授我一句半句?” 
  枝儿不自觉地红了脸,“告诉你你也学不会。另外了,这都是女人之间的事,也不能让你知道,小心听到耳朵里拔不出来!” 
  “你不让问,我就不问了,行不?”奕详赔着笑脸说道,“有句话憋我心里好些日子了,我得跟你提提。我一个堂堂王世子,直到现在还是个三品候补,头些日子去刑部忙了个溜够,到了还是白忙活,什么职衔也没捞到手。你说,让我上哪儿讲理去?你既跟太后近乎,能不能找机会替我说句话,也别让我老这么闲着不是?话说回来,你在太后面前替我张罗,也没帮了两姓旁人,夫贵妻荣,这一方面也是帮你自己不是?” 
  “这事儿倒能办,不过……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您开口,您怎么才算高兴?我通通照办。” 
  “先甭往远了说……”枝儿撒娇道:“晚半晌回来,你得想方设法把我伺候舒坦了……” 
  “成,这事儿成!”奕详忙不迭地答应着,一面吩咐厨头王豁子摆饭,一面暗暗嘱咐他,下午早一点把那“春心不老如意羹”炖上。 
  建于乾隆二十二年的濠濮间,位于北海的东侧,这里原本是清初一个蔡姓状元的府邸,只因乾隆皇上看中此地山石环绕、草木幽深,而且处于风口之间,遂拆旧立新修下了这一处纳凉避暑的绝佳所在,每逢夏日闲暇之时,便携了妻妾、臣子到这里消磨时光。 
  奕详夫妇从园子北门进入,先经过一座汉白玉的牌坊,随后踏上石桥,信步越过一潭碧水,便来到了这一处坐南朝北的华美建筑跟前。只见居室豁亮轩敞,四周设有厅房,房前的廊柱上镌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半山晨气林炯冱”,下联书:“一枕松声涧水鸣”,横批乃“壶中云石”四个字。 
  此时,说书的艺人已在厅房外等候着了。奕详傲慢地问道:“今儿来这儿献艺的就是你呀?姓什么叫什么呀?谁的徒弟呀?” 
  瘦瘦高高的艺人不卑不亢回道:“小人姓沈名春和,拜邓晓臣为师,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跟爷我说说,总共会说几部书啊?” 
  “回爷话,小人虽投师不名、学艺不精,但长枪书、短打书、神怪书、狐鬼书也还都能勉强敷演几部,但不知大人您喜欢听哪一类?”沈春和素知奕详的为人,很久以来便在内心里鄙视了他,故而语气虽然平和,却不免软中带硬。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奕详也是经常在书茶馆厮混的人,自是觉得对方夸大其词、言过其实,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喜不喜欢算不了什么,待会儿看皇太后她老人家点什么书吧,到时候你可别给我嘬瘪子。”他看到厅房内已有一个书桌摆在那里,一心想打打说书人的锐气,遂支使值班的两个小太监把桌子搬到了厅外的亮天地里。 
  沈春和急忙阻拦道:“这可不行,今儿这天儿骄阳似火,您让我头顶个火盆儿说书?用不了一个时辰,就把我晒成人干儿了,您还让我怎么伺候太后?” 
  “这你可蒙不了我,是说书的,谁不是把书桌摆在有光有亮的地方?有那说灯晚儿的,担心人瞧不见他的五官神情,还要在脸面前点上几根蜡呢,这我没说错吧?哪有躲在背阴里说书的道理?”奕详强词夺理,只求一逞。 
  沈春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朝天空看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忽然发现奕详头顶上戴的那只翎子很有些与众不同,比之通常人们所见的要长着若许,几几乎耷拉到了后脖颈子上,遂问了一句:“大人,您佩戴的这根花翎可不一般,想是必定有些来头。” 
  奕详洋洋得意说道:“可是,此乃当今皇上为了庆贺我的婚事,特意儿当众赏下来的,问问满朝文武,他们哪一个有?” 
  “敢情,”沈春和挑起了大拇指,“您戴着它可就真叫一个威风,用句文词说,正所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奕详感觉这句话有点不大对味儿,却又一时想不出究竟错在哪里,正然再想说点儿什么,只见慈禧太后此刻已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十个随从侍女,搭着冰桶,端着刚下市的各种时鲜水果,捧着金的银的盥洗器皿,迤迤逦逦拖出了好远。 
  枝儿从老远便迎了上去,替下了慈禧身边的太监,挽着她的胳膊,有说有笑无拘无束地落了座。 
  奕详匍匐在地,行了君臣大礼,“奴才奕详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 
  “起来吧。”许久,慈禧才把目光从枝儿的脸上转向了跪在地上的他,“详子,我选的这地方不错吧?当年高宗皇帝赶上不去热河的时候,就常到这儿消夏避暑,就是满北京四九城都找不着一点儿风,这儿也有风,你说稀奇不稀奇?”   
  欢喜虫儿第十五章(3)   
  “那是,您老人家那是什么眼力?这儿绝对是块宝地!”奕详只能拣好听的说。 
  “开书吧。”慈禧招呼一句,端起一杯茶漱了漱口,看了太阳底下的沈春和一眼,“你打算说段什么呢?” 
  奕详抢过话头:“这得您老人家发话,拣您爱听的让他说就是了。” 
  “我爱听的他不一定会说,他会说的我也不一定喜欢听。是这理儿吧?”慈禧边说边拉过了紧挨她坐着的枝儿的手。“其实,听什么都无所谓,我就求和你媳妇多亲切亲切,顺便图个凉快。还是你来点吧。” 
  奕详低头想了想,点了一段〈三国〉书——“宴长江曹孟德横槊赋诗”,这一段属于文书,也叫温书,没有征战交兵的热闹场面,不容易出彩,通常艺人最不愿意说这种书,能隔过去便设法隔过去。今日他成心要让这不知深浅的说书人栽一回跟头,他已经悟出来,这小子方才明着夸他,实际骂他是大尾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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