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11章


不承想,当天夜晚东窗事发,张祥泰对着老伴儿一怒之下发了狠话,说是明天早起非要将瑞子堵在被窝里,打折他一条腿让他在炕上躺半年!偏巧这话就让出来解手的张景瑞在窗外听见了,一个小孩子哪能理解大人在气头上的心情,免不了一宿战战兢兢,熬到天不亮便爬起来,到颜家与自己的相好颜钰见了一面儿,因为碰上颜朝相未及详说,随后,出了大门直奔村外,跑得没有了踪影。 
  “钰儿,瑞子既对你说了此事,你为什么不拦着他点儿,嗯?就让他这么跑啦?”颜朝相诘问女儿道,至此,他方明白了张家小子一大清早来到自家的缘由。 
  “瞧您说的,我哪儿知道他要跑呀?再者说,”颜钰脸一红,“我……我凭什么要拦他?” 
  “你说凭什么?就凭你是……嗐,这还用我说嘛。他这一走,谁知道去了哪儿,谁又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爱去哪儿去哪儿,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反正,反正我等着他。” 
  “丫头,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怎么啦?” 
  听了这一句,颜朝相才真正慌了,“哎哟喂,瞧这事儿闹的!他要真不回来,该怎么办才好哟……”他颓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   
  欢喜虫儿第四章(1)   
  官道上,十几挂空马车排作一溜撒欢儿地跑着,车老板清脆的鞭声、马脖子下哗哗愣愣的铃铛声,都在显示着主人喜悦的心情。阿彦涛坐在打头的一辆车上,兴致勃勃冲着赶车的李牵着大声地说着笑话,一个不大不小的钱匣子死死地搂在怀里。他们这是刚刚卖粮回来,今年风调雨顺,下种前底肥又上得足实,加上精耕细作,自然天祚酬勤,获得了空前的一场丰收。阿彦涛早就盘算好了,要用这次赚下的钱再买上几十垧良田,多安置一些投靠来的灾民,如此,自己的农场也就大致具有了规模。另外,他想利用种麦子之前的空当,尽快把筹划了许久的票房操办起来。惇亲王五爷奕誴春上就开始撺掇此事,时不时便派人过来催促,自己因一直忙于农耕,不知不觉便耽搁了下来。显然,现下已没有理由再拖延。 
  红日渐渐西移,阿彦涛示意李牵着将车停下,命众人回郎家园安顿,自己解下一匹拉套的骒马骑上,一径奔了城南潘家胡同老宅。 
  允歌见哥哥风尘仆仆进了院子,忙招呼满月打水,自己则拿了一把布掸子上上下下为他一阵抽打,“哥,瞧你这高兴劲儿,一准知道咱的粮食卖了个好价钱。事儿办完了,你也该踏踏实实消停两天了,这阵子,眼瞅着人就瘦了一圈儿,你那脸上都塌了坑儿了,累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 
  “消停?哪儿有那好事?眼下就说这票房吧,五爷接长补短派人询问,可至今竟连个堂号还没有呢。” 
  说起票房,一般人只了解这是一种从事业余演出的组织,多不知它的根源。究其实,票房本是乾隆年间的产物。那一年,大将军阿桂奉旨南下兵伐大小金川,得胜之后,属下的旗兵闲来无事,遂套用一些民间俗曲儿填了词演唱取乐、消磨时光,领头的人叫宝小岔,芸芸唱者之中数他成就最高,日久,人们也就将这种玩艺儿称作了“岔曲”。班师回朝之后,八旗子弟们听着这东西曲调优美,曲词也通俗上口,一时争相仿学,于是很快便流行开来,适逢亲朋密友家中有寿诞一类喜庆事,即聚在一处演唱助兴。时隔不久,有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在皇上面前递了折子,声称目下多有军中之人出入民宅,演唱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滥调,俗不可耐,大失体统,“伏乞朝廷诏部查禁”。乾隆皇帝看了奏折之后,即刻传旨,令寻找几个惯唱的当庭演示。听罢了数曲,乾隆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龙颜大悦倍加赞赏,认为这种形式不错,颂扬了“八旗一统,国泰民安”,遂命掌仪司督造了打击乐器八角鼓以为奖掖。为了进一步鼓励八旗子弟排演,还特意制作颁发了一种称为“龙票”的木牌,让人们悬挂在排练场所,并恩准二品以下官员皆可参与,自此,排练岔曲的场所便被称作了“票房”,利用业余时间到票房里活动的人被称作了“票友”,而票房的头领就叫做了“把儿头”。并且,渐渐形成了一套规矩,邀人演唱叫做请票,票友们赴约凑趣叫做走票、走局,只为自娱自乐,一概不收钱财。此类形式经过百余年的发展演变,到了咸丰年间,便日益丰富完整了,一场演出分了鼓、柳、彩三大类,即八角鼓、小曲、古彩戏法,定下了“全堂八角鼓”的名称,凡旗籍中人,无论贵胄无论官绅,无论大门无论小户,纷纷搬演,蔚成风气。嘉庆、道光间文人梁绍壬曾写过一首《燕台小乐府》,单道了这全堂八角鼓的一番妙处: 
  十棒花奴罢歌舞,新声乃有八角鼓, 
  一木一扇一氍毹,演说亡是兼子虚。 
  虚中生实无中有,别是人间一谈薮。 
  操成北地土风音,生就东方滑稽口。 
  有时按曲苏昆生,有时说书柳敬亭, 
  有时郝隆作蛮语,有时公冶通鸟声, 
  有时双盘旋空际,公孙大娘舞剑器, 
  有时累丸掷空中,佝偻丈人承蜩功。 
  须臾座中响弦索,引上雏儿一双玉。 
  不习梨园旧谱声,自调菊部新翻曲。 
  曲边人物尽风流,燕样身体莺样喉。 
  入局先输钱买笑,当筵又费锦缠头。 
  眼波眉语通消息,别有温柔描不得。 
  巧谑新谐倍有情,秾歌艳舞都无色。 
  由来此戏五方同,不及京师技最工。 
  此辈亦须官样好,马伶无怪客严公。 
  按惇亲王五爷的指定,阿彦涛当仁不让做了票房的把儿头。这一阵子也真把他忙得够呛,一面张罗着秋收,一面又跑到城里纠集众票友。好不容易凑得锣齐鼓也齐,正红旗唱八角鼓逗哏的裕二福,正白旗唱秦腔的牛顺子,镶黄旗唱牌子戏的英瑞、荣秀,镶蓝旗变戏法的闻存子、瑞贵……皆是各门各类的顶尖人物,一个个都应允了,十不闲架子、装道具和乐器的拢子,以及装饰用的灯、屏,也都找店铺去赶制了,目前,唯一没有着落的也是最要紧的就是这堂号。众人商讨了几次,也没能把意见统一起来,有说叫“悦目赏心”的,有说叫“四海升平”的,也有说叫“风咏霓裳”的,没有一个能打动了阿彦涛的心。 
  此刻,他洗净了头脸,手端着妹妹沏好的茶,皱着眉头,费了踌躇。 
  “既这样,我帮你们琢磨一个成不?”允歌说。 
  “那还用说,当然成。” 
  “哥你说,你们成立这个票房究竟为了什么?就为说说唱唱没事儿解心烦找乐子?或是凭借着它与达官贵人拉近乎联络感情?还是……”   
  欢喜虫儿第四章(2)   
  “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与其这样不如不办!高台教化,寓教于乐,非此难为宗旨。词儿俗曲子俗,可里面儿包含的意思不能俗了,让人听了,总得多少明白些事理才成,你说哥这话对不对?” 
  听到这儿,允歌略一思忖,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堂号就有了,就叫‘醒世金铎’,成不成?” 
  “醒世金铎?”阿彦涛一拍大腿,连声赞道:“好,甚好!有号召力,经得起琢磨!回头跟五爷打个招呼,就这么定了。”兴奋得他随手从案几上抄起一只蟒皮八角鼓,连磕带搓,连打带摇,仿佛铁铲搅起了一锅欢蹦的炒豆。 
  “哥,你坐好,我想和你说件事。”允歌一脸郑重。 
  “说,说,有什么要紧的,这么正儿八经。”阿彦涛放下了手中的乐器。 
  “我问你,这些日子……见着……绍文兄了吗?”允歌的话有些吞吐。 
  “哪个绍文兄?”阿彦涛故意逗着妹妹。 
  “朱绍文,这么快就把人家给丢到脑后了?当面还称兄道弟的呢。” 
  “哦,你不提我还真差点忘了,”他不敢再继续开玩笑,“我听说,应试的那天早上他让人给打了,由此便没能进考场,要不是这阵子一直在忙活大秋,我也就早去看他了。” 
  允歌的脸立时变了颜色,责怪哥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也好……他一个读书人,又能和谁结下怨仇呢?况且……” 
  “就为救一个女孩儿,得罪了混混儿,你不清楚,那帮人都是些咬人不撒嘴的疯狗,谁又能招惹得起?妈的,赶上机会我绝轻饶不了这一帮兔崽子!”阿彦涛隐去自己出面搭救朱绍文这一段没提,只是认真地打量着妹妹现出忧虑的眼睛,“你心里惦记着他?” 
  允歌的脸腾地红了,“说什么呢!只是我觉得他……挺好。” 
  “只见过一面,你又怎么知道他挺好?” 
  “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你跟他朝夕相处,可十年八年也未准能摸透他的性情。有的人虽然只见过一次,来言去语不过三句五句,那品性便能让人一目了然。绍文兄就属于后者。” 
  “这么着吧,吃罢晚饭,我就到他家去看看,行不?” 
  “谁知他还考不考呢?哥,你得帮帮他,算我求你了。”允歌面带羞赧地低下了头。 
  “好一个豪侠仗义的女子,你要帮谁呀?”随着话音,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自挑门帘大步跨进来,只见他二十七八的年纪,头戴织玉草东珠朝冠,身穿片金缘绣文九蟒蟒袍,外罩石青四爪正蟒团褂补服,足蹬粉底冲泥皂靴,原本即是赤红脸膛,又因一日三餐不离酒更显得色如重枣,两道浓眉下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漆黑透亮润有水光,便带了三分关云长关老爷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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