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10章


 
  朱大官吐出一团烟雾,深深叹了一口气,“话又说回来,算得再准又有什么用?只能指望着三年以后了。朝相啊,我知道你这次也没中,大爷要说的是,千万别气馁,要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一举成功!我是个粗人,没正经读过书,可我看过《三国》,记得诸葛孔明说过,‘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将复何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绍文同岁,过了这个年就是三十的人了,对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年似水,白马过隙,人哪,一晃就老了,所以说还得抓紧。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悠悠万事,唯建功名为尊为大,科考和出兵打仗一样,要有百折不回的气度、万死不辞的胸襟才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朝相?” 
  这一席话虽然是冲着颜朝相说的,但朱大官的目的却是在说给朱绍文听。自从朱绍文从家乡回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儿子从心里发出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不愿意再沿着父亲指出的道继续走下去。他感到一种威胁正在悄悄向自己逼近,强迫他改变自己的信念,放弃自己的追求。然而,这是有关祖宗的事,他自己岂能随意改变? 
  “朱大爷的教诲甚是,小侄定然牢记在心,只会与绍文兄弟互相勉励,不敢一日淡忘。”颜朝相用力地点了点头。 
  朱绍文自然知道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可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便对着盟兄主动扭转了话题,“听人说,今天头午朝廷又派了红差,方才你路过菜市口,必是见过了,知道犯的什么案子么?” 
  颜朝相闭了眼摇了摇头,叹过一口气后,把此案的缘由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实在是料不到的,文人之间的翰墨行为,竟然闹到了流血掉脑袋的地步!” 
  “这事我也听说了,那个叫平林的他算什么文人?”朱大官在桌角上磕了烟灰,现出一脸鄙夷的神色,“不过是一个戏子嘛,下九流的玩意儿,他还想科考?纯粹是异想天开、不自量力,癞蛤蟆要吃天鹅肉!那不是作死是什么?依我看,流血掉脑袋一点儿都不多!” 
  朱慧兰不解地问道:“爸,什么是下九流?我在乡下从来没听人说过,你给讲讲行吗?也好让女儿我长长见识。” 
  朱大官斜睨了儿子一眼,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那好,既然兰儿想听,我就说说。其实,下九流这事儿你这两个哥哥都知道,只有你不了解罢了。俗话说,人有几等人,木有几等木,人生在世,也就分出了上中下不同的等级。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阁老六宰相,七进八举九解元。” 
  朱慧兰仄了耳朵认真听着,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七进八举是不是指的进士老爷、举人老爷?我在乡下看过社戏《四进士》,一个个穿着高靴子,可威风呢!” 
  “不错。中九流是: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弹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朱大官眯着眼继续往下说。 
  “两位哥哥都是秀才,这么说,他们都是中流一等的人才喽!” 
  “至于那下九流嘛,即是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推背,七修八配九娼妓。”朱大官一下说得快起来,像大街上要饭的在说数来宝,“什么是高台?装男扮女、粉墨登场、摇唇鼓舌、演古推今,往好听了讲管他们叫高台教化,说白了,就是戏子!天生和那些推头的、搓澡的、修脚的,还有那些投怀送抱的妓女婊子属于一类,人下人,下三滥,勉勉强强算个两条腿喘气的罢了!又要说这戏子平林了,不说安分守己,竟也想闹妖闹鬼跳龙门,这不他妈反了天了?多亏咱皇上圣明,律法严明,及时纠正,否则,这世道乾坤岂不乱成了一锅粥?兰儿,你这两个哥哥虽身为秀才生员,也只能算个中九流,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老了,没别的盼头啦,就巴望着他们拼上把子力气再上一层楼,中他个举人、进士,混他个一官半职,不求粮满仓、银满库,只求光于前、裕于后,这就对得起祖宗先人了!” 
  对于朱绍文来说,这些说教他不知已领受了多少遍,往日里听着虽觉有些迂腐,倒也能体会出其中“望子成龙”的拳拳之心,但今天,他却感到十分刺耳,父亲左一个戏子、右一个戏子不绝于口,竟把他们说成了猪狗不如,甚至与做皮肉生意的妓女联系在一起,令他忍无可忍。想到那天晚上,要不是叶儿姑娘多了一句嘴,他爹李宝成头脑反映快,集合了一伙儿唱戏的朋友适时赶到,自己这一条命也早就交代了。他听说,厮打时有好几个艺人都受了伤,尤其一个叫孙丑子的还被砸了脚,估摸着三两个月也难以登台,一家人的嚼谷儿又上哪里去奔?这会儿,豪侠仗义的朋友竟被父亲视如敝履,唾弃到了如此地步,叫他怎么能无动于衷置若罔闻?他一时冲动,开言道:“这话也得看怎么说,人的身份虽分三六九等,但道德品性却因人而异。秦桧、严嵩,皆高居相位,生前坏事做尽,死后遗臭万年,世人提起全都恨不能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令尔永世不得翻身。东方朔、淳于髡概属俳优,然其大智大聪却被史家如椽之笔广为传颂。书是好东西,可一旦读到狗肚子里,再香的翰墨也会变得比屎还臭!”   
  欢喜虫儿第三章(5)   
  “照你这么说,朝廷就用不着科举取士了,看谁能说会道就给他个官儿做不就得了!”朱大官愤愤地嘲道。 
  朱绍文索性一吐为快,“我这次回绍兴奔丧,路过吴江,听到当地的人们在传唱一首徐灵胎所作的道情,说的就是当今读书人科举之事,至今我还能背得上来,曲词通俗上口,针砭时弊,入木三分。你们想不想听我唱一唱?其词曰: 
  读书人,最不济,烂诗文,腥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唐祖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意趣?辜负光阴,白日昏迷。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朝相,你说,这算不算一篇绝妙文章?是不是写得切中时弊?我反正是这么认为。” 
  坐在一旁的颜朝相显得十分尴尬,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朱大官气得面色铁青,早已怒不可遏,“纯粹是屁话!绍文,我今儿没工夫听你云苫雾罩、东拉西扯,我只问你一句,三年之后,你到底考还是不考?” 
  “爸,”朱绍文实在难以回答,“您干吗非要如此逼我呢?就不能让我做一些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朱大官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问道。 
  “我想和他们在一起。那天晚上您也看到了,为了救我,他们不顾死活,与恶徒舍命相拼,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亲近,不值得交往,不值得生死相依?” 
  “你是说那帮戏子?” 
  “他们是以唱戏谋生的艺人,他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人!” 
  “这么说,你是要去……”朱大官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去。 
  “是,我要去唱戏!按您的说法,去做一个戏子。”朱绍文自己都不知道“戏子”一词是怎么一下子从嘴里冒出来的,他已全然没有了任何负担、忐忑和恐惧,这是他思谋了多日的结果,他拿定了主意,如此,按照朝廷现有的规制,自己将永远不得再入考场,也就彻底断绝了父亲的念想。 
  “戏子”二字犹如晴空中的一声霹雳,骤然炸响在朱大官的耳边,震得他的耳鼓如枪扎刀挑一般疼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言听计从、孝顺有加的儿子,今日竟如此决绝,如此无情。 
  “滚!你给我滚出去!”朱大官大吼一声,一杆旱烟袋抽打在桌沿上断成了两截,随后,双手掀翻了八仙桌,桌面上的茶壶茶碗纷纷落到砖地上,发出了一片参差破碎的脆响。“我朱家没有你这个儿子,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颜朝相怎么也没想到,此刻,同样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也在等着他。下晌,当他回到姚家井时才知道,那个早起在自家院子里见过的定过娃娃亲的小女婿张景瑞,独自离家出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书房的老师外出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临走时吩咐一个年龄最大的孩子帮忙照看,说是吃罢酒席过了晌午就赶回来。这个大学长家里是开宝局的,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什么人学什么,故此他身上也总带着骰子,得空便引诱同学聚赌耍钱。好不容易今日先生不在,机会难得,他便强拉了几个同窗拼了课桌摆下了战场。张景瑞是个老实孩子,从没有干过这事,再三推辞,可架不住大学长山说海说一通鼓动,遂活动了心眼儿。他摸了摸身上没带现钱,大学长答应能够欠账,可以以后有了再还。怪只怪张景瑞手背,掷过来掷过去输多赢少,到最后算算总共欠下了大学长近二百文的账。到这一刻,大学长却变了脸,逼着他第二天就得还钱,并要挟说,如果还不上,就去他家找他爸爸张祥泰当面索要。张景瑞闻听此言自然害了怕,明白这件事若是让父亲知道了无疑将大祸临头,左思右想便动了歪心眼儿,遂趁家里人不注意偷拿了二两银票第二天还了赌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