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恰恰好啼鸣

第55章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我们心系你的人着想吗?”
  留莺愣愣地听着,怔忡了片刻才费力地张开了口,一个“我”字还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从她雨夜归来的那天起,这么多天了,“林鸢”的名字仿佛成了某种禁忌,大家都怕她伤心,没有人再敢在她跟前提起过。可越是这样,“林鸢”的名字就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与她的名字一起刻在“生离死别”的石头上。石头压在胸口,气闷又酸痛。
  越难受,就越想他,越想他,身体跟心就越煎熬。
  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能毫无征兆地找不见了呢。生死谁知,又身在何处?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要她怎么做才好?!
  就在昨天,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还梦到了林鸢。熟悉的天字一号的大床,有力的臂膀把她用力地揽入胸膛。他轻柔地啃咬着她的耳廓,轻柔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她把他的大手紧抱在胸前,也印下轻柔的吻……
  然后她睁开了眼。入眼的是轻曼的纱帐,是她自己的房间。没有天字一号,没有胸膛,没有呢喃,没有吻。没有,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都是虚无。
  她嗅着房间里萦绕不去的苦涩的药味,身体渐渐蜷缩成了一团,颤抖地不能自已。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绣了花的枕巾,心也痛的仿佛要裂开,仿佛要流出斑驳的血来——那是她这十几天的麻木里唯一一次流泪。
  她自己也不想这样啊!虚弱得让她自己都瞧不起。可真要她遗忘,又谈何容易。
  郁笙烟看着留莺这幅模样,突然就想起那年的都雪晴。她心下大痛,连忙过去轻轻把留莺揽在怀里,就像当年酒娘对都雪晴做的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你这两天不哭不闹只是发呆的样子,更让人心惊。能哭出来,说明你还是愿意走出来的。慢慢来,好孩子,慢慢来……”
  一室哭声。
  可谁知道,哭过这一场之后,留莺发热更严重了。一连着几天高烧不退,人也浑浑噩噩的,烧得有些糊涂。
  郁笙烟懊恼的不行,却又不后悔跟留莺讲的那些话。她每天都自发地去照顾留莺,跟她说话,鸡毛蒜皮的事什么都讲,也不管她病中听不听得到。她怕如果自己不跟留莺说说话,慢慢的留莺就可能真的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可能会跟她娘一样,烧成一个傻子,然后死去。这最让她不敢想象。
  “哎,留莺你知道吗,单凤回来了。”郁笙烟一边给留莺喂水一边跟她絮叨。
  “……”留莺听声,果然睁开眼,眼睛里早已不复神采,迷迷蒙蒙地布满了红血丝。
  郁笙烟忍住心疼,一边摸着她汗湿的额头一边嘴不停歇:“我早就猜她走不长远。她的那个查仁义简直是一人渣,廷试高中之后被老崔家的那个国舅看中了,非得拉回家做上门女婿。这不,单凤的赎身银还没凑齐呢,就被他踹了了——诶,留莺,你的烧退了!你感觉好点了,是不是?“
  留莺强拉出一抹笑来:“多谢笙烟姐,我好多。这些日子幸亏有你在,我才……”
  “你这家伙,对我还谢什么……”郁笙烟的鼻子涌上一股酸意,连忙用力吸了吸,“哎,你,快躺下,再出出汗,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就好了。”
  留莺听话的躺下,盖好被子。身上的衣服早就汗透了,黏在身上,难受至极,不过她已经不想再麻烦郁笙烟了。
  留莺不傻,她当然看得出来郁笙烟爱雪晴,自然也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对于郁笙烟,她也是喜欢的,但这比不得她一直以来对林鸢的那种喜欢。留莺无法回应这一段感情,所以郁笙烟对她所付出的一切,都叫她觉得亏欠。这些天,笙烟她已经为自己忙活地够多了……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她也需要休息……
  留莺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站在她的床前。她以为是郁笙烟,就懒懒地轻哼了一声:“唔……不是叫你去休息么……”
  “呵……”那人冷笑一声,“我听说你也被人扔下,病的半死不活,就顺路来看看你。”
  留莺一愣。挣扎着睁开眼,看向来人。
  单凤身着一席火红的喜服,头戴着凤冠,再浓艳的妆容也遮不住脸上的憔悴,以及眸中的那抹高傲与疯狂。单凤本就身形瘦削,如今更是瘦的脱了像,与上次在雨中见到她时的样子大相径庭。那时的她与查仁义挽着手站在金榜之前,像是一朵娇艳的月季,开到盛极的时候却在一夜之间衰败了下去,鲜红沉淀成了焦黑,脱了水,卷了边,只消被大风一吹,原本最鲜美的花苞就会整个掉落到泥淖地里。
  留莺不知其来意,只好淡淡的回道:“多谢。我的病就快好了。”
  “嗤,真是太可惜了,我以为你也会死呢。”单凤鄙夷地俯视着她,“你可真叫人厌恶啊,乡巴佬。像你这种又土又蠢的野丫头,怎么还会有人爱你……怎么就没有人爱我呢?怎么偏偏是你不是我,连肖婉儿都得不到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地叫你捞到?这不,到头来,不论是你还是我,还是会被人像垃圾一样丢弃呢……”
  单凤的眼泪仿佛没了闸一样往下淌,很快就哭花了脸上的妆容。
  留莺被她哭的头疼。她跟单凤从来都不对盘,相看两生厌。单凤只要一讲话就喜欢得罪人,今天也不例外。但留莺现下却生不起气来,只觉得悲哀,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懂单凤的心情。兔死狐悲鸣。留莺对她如此,她对留莺也必然是这样。否则她今日绝不会“顺便”来探她的病,她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的。
  单凤直愣愣地哭了很久,留莺终于忍受不住,张口制止道:“喂,你……妆花了。”
  单凤微怔,终于收了泪,她回头环顾了一圈留莺的房间,讥讽似的一笑:“你的狗窝怎么这样小……有脂粉么?”
  留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当然有……好歹我现在也是个花魁,当然不会缺脂粉。”
  “那行吧,”单凤点点头,“你不是说你病快好了么?那起来,帮我补个妆,我一会儿有用。”
  “什么?”
  单凤不耐烦了:“什么‘什么’?叫你赶紧起来,给我补妆……补完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找你的麻烦了,行么?”
  “你保证?保证我不会主动招惹你,你也不会再背地里给我使暗招?”
  “你可真烦啊,留莺。”单凤摇摇头,“我保证,‘老死不相往来’。”
  “那好。”留莺无法了,依言起身,为单凤扑粉、描眉、点唇、擦胭脂。单凤也恬静地坐在那里,由着留莺在她的脸上作为。面色始终无悲无喜,不卑不亢,是留莺从没见过的安详。
  单凤拿过铜镜,左照右看半晌:“想不到酒娘也是偏心,独独把你教成这样。就是脂粉差了点。都花魁了,就不会给自己买最好的?”
  留莺撇撇嘴:“……那你就不会推心置腹地说声谢谢么?”
  “……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单凤不小心,噗嗤一口咬到了舌头。血腥味在口腔里漫起。她怔怔地想起,这句话原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在权与钱面前,不过是个屁。
  单凤彻底的败下阵来。
  “……多谢你。”单凤面无表情得令人心惊,“……以及,对不住了。”
  语毕,不再多言,起身匆匆离去。
  被单凤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折腾,留莺的精神愈发不济。她再度躺回床上,不多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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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 ,她就被门外嘈杂的声响吵醒了。
  她抻出脖子,看见郁笙烟正站在她门口跟什么人讲话。
  “……笙烟姐,发生什么事了么?”
  郁笙烟听声连忙走进来,表情显得有些奇怪。她犹豫了一下,才对留莺道:“单凤她……死了。”
  留莺大惊:“死、死了?!”
  郁笙烟谨慎地点点头:“死了,自个儿吊死的。听说是崔家的护院今早开院门的时候,发现人就吊在大门口。穿着大红喜服,抹着浓艳的妆,鼓着眼吐着舌头,像个来索命的女鬼,当场就把那个护院给吓晕死过去了。”
  “崔家?是……那个崔家么?”
  “对,就是查仁义要入赘的那个国舅家。”郁笙烟顿了顿,“今天本就是查仁义去崔家送聘礼的日子。单凤死在崔家门口,官府的人一直在那儿查东查西的,聘礼也没送成,这个婚说不好得延期了。”
  “……所以,单凤就死给他看了么……”留莺恍然明白,昨天单凤真的是来跟她道别的。果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什么?”郁笙烟没听清楚,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扳过留莺的肩膀,大声说道,“我不管单凤活着死了,但是你,我不准许你轻生你听到了没有!不论林鸢那个家伙现在或是未来怎么样,你都不许死,不许死你听到了吗!?”
  死?……死!
  留莺恍惚起来。郁笙烟和施加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逐渐从她的知觉中消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死”字。
  死?她为什么要死?
  她还那样清晰地记得,她所亲身经历的“死亡”,仿佛跟上辈子一般遥远的“死亡”: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哗哗作响的仪器,闪烁跳动的显示屏,还有吊水的针头扎在她枯瘦冰凉的手背上。以及她满是不甘和悔恨的心情:纵使她的生活不那么令她开心,那她也想活着,她不想死去——所以她“活”下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总归是以另一重身份,在异世安然无恙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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