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三千场

第39章


  许多事物都泯灭在史中,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能发挥它们的作用,并理解它们的人早已不在了,若能随之而去也是好的,或许,终有一日,也会伴之而回。
  那半块虎符,用万世不入轮回诠释了‘忠义’二字,他的酒,只怕烈的要命啊。
  三千场后院的池潭边上,修痕拿着先前递给哑儿的酒盏站在那里。
  他将酒盏微倾,一团烟雾状的气体涌出,潭水翻涌成漩涡将之卷入,只一会儿,就再次平如镜面。
  红尘千万丈,百载轮回,梦一场,戏一场,聚一场,散一场,苦一场,乐一场,爱一场,恨一场……世事浮沉,不过三千场。
  他有些好奇,聚合了这么多情愫的三千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历代阁主为何要酿那坛酒,那坛“辛苦”的酒。
  修痕隐约明白,他的这份好奇终会害死自己,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厌恶终年阴暗的楼阁,烙印在精魄中的“明”字,让他本能的反感一切阴暗。
  
  修痕垂下狭长的双眸,没有往日的嬉笑之色,转而化为一抹苍凉,就在潭水旁坐了下来,右手伸进潭中,潭水冷寒,如同在寒冰之中,他知道,他需要冷静一下,这样的冰寒,对他而言正好。
  右臂的伤经寒水的刺激,又裂了开来,血在水中一点点的晕染开来。
  修痕没有管,他早就察觉,但他就是不想动,反正也死不了,既然这样,动与不动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开始发呆,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就这个样子坐了一个下午,连姿势也没有丝毫变动。
  日落西山,群星拱北,
  夜,凉如水
  修痕终于决定起身,而这时,潭水的最上一层已经鲜红一片,颇为渗人。
  修痕盯着潭水愣了愣神,站起身,看着依旧淌血的右臂,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臂,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痂。
  修痕见鲜血止住,也就不在看它,面前楼阁上三个烫金大字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眼。
  “三千场……吗”
  
  修痕望着楼阁的第三层,眼神闪过一丝冷冽,直觉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其实,楼阁虽说是三层,但真正能进入的只有两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之间没有楼梯,没有机关,没有结界,换言之就是在原本两层的楼阁上加了毫无关系的一层,是整个三千场最为神秘的地方。
  修痕没有找到可以进去的办法,他甚至想要从外面飞跃到楼阁顶部,然后下到第三层,但却发现,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不管他站在地上,还是踏上云彩,楼阁永永远远比他所立之地高上很多。
  第三层,他永没有办法进入。
  修痕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他将两块虎符交给那个将军的转世的时候,那个只有十几岁的书生一脸错愕的神情,修痕就想,原来将军的转世,是个书生啊。
  那自己的主人呢?
  两千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只因握剑而有厚茧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温度,他捧着还是玉玺的自己,正对着三军将士,正对这一片山河,庄重的放在黄土之上,在地上留下一个“天下为明”印迹。
  一片静默后,是一场因激动而屏息后的欢呼,百万名将士振臂高呼,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震颤。
  天下归一,真正的大一统。
  一转眼,脑海中却变成了天下缟素,亿万臣民都在跪拜着一个方向,每个人都在痛苦,漫天漫地的白绸,苍凉的号角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在记忆里那样的场面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浮出脑海,原来有些事,时间是无法冲淡的。
  修痕揉了揉眉心,只觉的疲惫的厉害。
☆、渡(上)
  脚印清浅,柔软合脚的锦靴踏在一丛丛青草上,将那刚出头的嫩芽轻易地压弯,不见半分怜惜,竟是硬生生于一片草丛中踏出了一条蜿蜒小路,但细看之下,却每一步都留有生机,那些压弯的青草很快就能重新直起身来,依旧很精神。
  修痕静静的走在扬州城外,锦衣上沾了少许晨露,俊美的脸颊白玉无瑕,看不出喜怒。
  他停了脚步,看向出现在面前的一条小船,抬头望去的时候,嘴角已是噙了笑的。
  船上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麻衣老者,手里拿着长杆,在船下的白雾中划了划,船就停了。
  修痕挑眉,俊秀的脸庞带着特有的风流,问道:“老人家,这船要去哪儿,载我一程如何?”
  话刚出口,人却早已一步跃到船上,撩起衣袍盘腿坐下,笑容满满,就等着开船。
  老者收了长杆,看了看他,斗笠下的一双眼,有着看透世情的洞察力,但显然,面前的是位不速之客,淡然道:“这位公子,很是贵气啊!”
  修痕仿若未闻,只是道:“我走累了,载我一程吧。”并不是请求的语气,似是笃定他答应一般。
  
  那老人看着他:“公子要去何处?”
  修痕干脆躺下,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的开口,:“无所谓,红尘千万丈,您看着办。”
  红尘渡者渡红尘,这一条船不行在水,只行于红尘。
  以红尘为渡口,接引有缘人,
  老人听着那近似无赖的语气笑了笑,并不开船,只是对着修痕道:“这位公子莫不是在为难我老人家,你本就不在红尘,又何谈入那红尘”
  “哦?那老人家你为何出不了这红尘,”修痕原本望天,闻言斜眼看来,轻声回了一句,面上依旧笑吟吟。
  两人一站一躺,一个是看不透,一个却是看不懂,
  似极了一场讽刺。
  老人用手中的长杆拨了拨船下的深沉的雾,脸上有了几分眷恋,回头对修痕道:“有酒吗?”
  修痕偏头,眼眸渐深,幽幽的开口:“你算是问对人了。”
  老人摇头苦笑:“不,我只是想喝寻常的酒,至于你的那杯,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喝的。”
  只从这一句话听来,像是包含了不少意思。
  说完这话,他已经开了船,本就是从一片白雾中飘出的小船再一次进入了白雾之中。
  修痕坐起身,伸手从半空一探,抓出了一坛酒,说道:“这是我的酒,因为少了一样东西,唔,确切的说,是一种感情,所以一直无法酿成”
  老人停下船,目光穿过雾中的星星点点落在不知名的时空,淡淡的道:“因为,你还没有学会作为人应有的感情。”
  修痕一愣,脑海中一瞬间电光石火,正要开口询问就已经被老人一挥手从船上推了下去,身体坠入尘世的那一刻修痕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老人撑了撑手上的竹竿,默然而立,只那一双看透世情的眼隐于薄雾之中,幽深寂寞,夹杂着霜雪。
  
  修痕的身体在下沉,四周一片黑暗,寂静与困倦比邻,诱人沉睡。
  渐渐地,有光芒照进,有声音传来,是两个女子的交谈。
  女子面无表情的说:“那是他的决定,无人可以干涉,就算是我……也不行……”
  华情呆住,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只要不给他酒就可以啊,为什么……”话语猛然顿住,华情恍惚之间觉得她从女子的眼里看到了绝望,比死亡更深沉的绝望,只是随意的一眼,就让她一时窒息,她扑到女子的面前,不顾身上的泥泞,死死抓住女子的裙摆,抬起头颤抖着声音道:“为什么……你是阁主啊,为什么不行……只要你想,就……”
  为什么对生命无动于衷?
  为什么不可改变?
  为什么……要绝望?
  女子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撩起华情耳边的碎发,声音飘渺的如同穿堂的风,极缓极慢,揉碎了潜藏的呜咽,最后皆归虚无,比哭泣更让人心痛:“没用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而我……不能,我已经快要坏掉了,支撑了三百年……太久了,累了……”
  华情不懂,所以她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一步步踏进佛门,红尘剃度,斩断三千过往,闭目静对菩提。
  只是一杯酒,就忘尽了一生一世。
  “这就是你的决定?”最后,她还是问了出来。
  手中的佛珠转了几圈,他没有睁开眼,声音平淡:“贫僧法号无往,女施主还是回去吧。”
  无往,华情默念几句,泪水滑落,心中苦笑,再无过往吗?
  天空开始飘雨,打湿了菩提叶,又顺着叶脉滴落到树下的人身上。
  华情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步伐踉跄像是在逃一般,她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这就是答案吗?原来如此。
  身后,无往依旧盘膝枯坐于树下,神情肃穆,口诵佛经,细雨朦胧,渐渐掩了身迹,再也看不清什么。
  自此分离,便再无交集。
  ——和尚,其实连你自己都回不了岸,对不对?
  ——佛语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告诉我,最后看重的是生还是死呢?
  ——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笨和尚
  华情在寺庙前叩首一拜,轻轻笑了开来,细雨沾衣,却再也淋不湿一双冷寂的眼眸,谁来佛前叩首百年,相约来世一面之缘。
  可她,再也不信缘。
  修痕面前的画面一转,白雾散去后,就看见华情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抬起头,素白如雪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苍白的笑,那是认了命的表情,没有血色的唇轻轻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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