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斗之玉面玲珑

    从西暖阁出来时，夜色更浓。廊外的树影婆娑，密密匝匝的枝桠随风摇摆，映落满地森森碎影，险些连脚底下的路亦无以看清。
    柯弘安提着八角风灯，与容迎初牵手往庭院外走去。容迎初心头止不住一阵阵发紧，她挨近相公身侧，低低道：“当真是前有毒蛇，后有猛虎。”
    他的脸庞在重重黯影中益显深沉，悄声道：“咱们自己心里有数，知道个中机关便好，总也算是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来日总有可乘之机。”
    容迎初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夜风拂过几许霜寒之意，有人远远站在院落中，目送着他们夫妻二人的背影。幽浅的一声叹息，掩不下潜藏其中的隐隐忧虑。
    他站在她身后，轻声道；“秋白，自你从大嫂身边离开后，我们便没有再碰过面。我原还道是你恼了我，不曾想今日嫂过来寻二太太话，竟提起了你我的事……我才明白了那夜你所的话。”
    秋白依旧背对着他，侧过脸来，眼角余光中留心到他灼热的目光，心下蓦然一揪，耳畔犹自回荡起韦宛秋对自己过的话：“我已经向二太太暗示了你和六爷的事，也跟她好了你将会是我韦家的义姐，般配得起六爷绰绰有余。二老爷回来了，我看二太太是要打分家的主意的，只要你以韦家姐的身份嫁到二房去，我也会在这件事上助他们一把。当然，他们必须帮我，帮我把弘安从柯府逼走，万万不可在关键的时候坏我大事。”
    乍然听得此言时，她心下暗自惊异，只道：“本来柯大老爷和大太太就巴不得柯弘安离去，现在你让二老爷也一并向他施压，确实是万无一失的好计策，还是姐姐你的心够狠。”
    韦宛秋冷笑一声，道：“逼他无路可走的法子有很多，自然有向他施压的人，我犯不着再为这个伤脑筋。二老爷正打他的如意算盘呢，我也是多给他一条路选择而已。”她不知何故稍有停顿，似是带了一丝疑虑，“容轻眉走后，你反倒不太与柯弘轩见面了，我原还以为你从此没有了顾忌，会多些和他在一起呢。”
    秋白显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来，“你以为这是咱们过去的时代吗？真能想见就见？好歹还是在府里，孤男寡女的，我也生怕别人闲话呢。要是让二太太听进了耳里，指不定会怎么看我，要有什么打算，反而被动了。”
    韦宛秋微微一笑道：“正如你所愿，我已经跟二太太过了，你找一个好的时机去见一见柯弘轩，让他向二老爷他们提出向你提亲。要是他们有意与咱们合作，必然不会放弃你。”
    秋白点了点头，暗暗沉下心底的怅然。
    就在早上时，她便在前庭的大花院里看到了他，许是刚刚办完差事，他带着几名厮从府门外走进，行色匆匆。她远远望见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背过了身去。韦宛秋派在她身边伺候的丫环惜儿指着柯弘轩道：“姑娘，你没瞧见那是六爷么？”
    她瞟了惜儿一眼，可对方仍是不依不饶：“咱们去向六爷问个好罢！”她心下一慌，忙伸手拉住了惜儿道：“我今儿个这衣裳颜色太素净了点，六爷不喜欢。”
    惜儿掩口笑道：“姑娘可真有心思。”
    到了晌午，从西府回来的韦宛秋，便对自己了那么一番话。
    终究是避无可避。
    再次见到他，差不多也是在第一次碰面的地方，仍旧是清清冷冷的夜晚，她袖中亦揣着那相遇之初他赠予的陀螺，人面依旧。
    心绪全非。
    秋白唇边扬起一抹苦笑：“是么？你明白了我的话？”
    柯弘轩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微笑道：“你让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相信你。先前你到嫂身边去，流言四起，各种法都有，都是对你的中伤。可我相信你，知道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但这段日子总也不得见你，也不能跟你话，也不知你的境况如何。直到今日，才知道你背后的苦心。”
    秋白转过了身来，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道：“六爷你也知道我背后花费了那么多的工夫，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全只是为了今日这样的结果，求得一个顺理成章。其实，你也曾经思疑过我，是不是如旁人所的那样，是不是？”
    柯弘轩端详着她的脸庞，须臾，方道：“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等着你，不管怎样，我都会等着你。”
    我会等着你。
    这一字一句，熟悉如斯，谁情到浓时，不是这般的痴意绵绵？
    曾经以为，自己真能做到重获新生后便可将旧日的伤痛抛诸脑后。真以为做得到，看得破，将过去的喜和悲，视作过眼云烟。
    这些年来，努力扮演这个新角色，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照着水盘中的自己，悄悄告诉自己，我已不再是我，请活好这一生。
    那千疮百孔的过去，忘记吧。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不知从何时开始，方发现，这已成为了一个习惯，也是一种悲哀，昭示着她根本没有忘记过。
    她曾对韦宛秋出：“何必抱着伤痕不放，一次一次揭开伤疤，不疼么？”出这句话的当天晚上，没有人知道她曾躲在屋子里饮泣了好一阵子，然后擦干泪痕，照旧出来欢笑着侍奉主子，依旧是那个伶俐开朗的秋白。
    她垂首笑了，却是满目的凄冷：“六爷，秋白很想知道，当日大爷来问你的心意时，你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柯弘轩凝神片刻，眼中浮起几许情深，注视着她一字一眼道：“要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心于她，那是在大嫂刚过门的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有人要买通她陷害大嫂，可是她严辞拒绝了，那时我就敬其忠诚之志。也是从那时起，我记住了她的名字。一直到后来，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自己的耳朵，总想看到她的一举一动，总忍不住打听她的事情。”
    秋白两眼微红，抿紧唇没有作声。
    他深吸一口气，语意益发诚挚：“还记得那晚我们在这里相遇么？那夜，并非是偶然，是锄石来告诉我，你到西府来了，我特意出来候着你，看咱们能否有缘遇上的……秋白，秋白，我如何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如何会认不出你来？你的名字在我心里已经辗转了许多回，总也不敢叫出来，直至遇到你。”
    决定与他相见，一路走过来时，她便暗暗在想，如果，他真的能打动她，她真的能够把所剩无几的柔情寄予他身上，那就走出那一步吧。既然生在了这个年代，总是要倚托乔木的，倘若真的能再爱，何不给自己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可是每走出一步，总觉得心无限地放下沉落。止不住回想起过往的某些片断，支离破碎，一个是他，一个是他。
    瞒着容迎初偷偷去见他，不过是藉着那份心虚的感觉，让自己对他多添一点求之不得的期待。不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吗？
    人贵自知。难道她当真不能明白在这个年代，一份自知竟值千金么？
    全因她自知与他相隔万重山，方会任由自己从他身上寻求虚无飘渺的寄托，在得不到的痛楚之下，麻木自己对过往的放不下。
    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去爱，也许就能忘记过去吧？
    秋白从袖子里掏出了红木陀螺，捧在手心中，浅浅笑着道：“是，你瞧瞧，这只陀螺就是那天晚上你送给我的，我很欢喜，拿着它在大奶奶跟前显摆了好一阵子。大奶奶还，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让我自己晓得轻重。”
    柯弘轩不由紧张起来，急切道：“并非如此，这个陀螺是我自的珍藏，是爹送我的，我一直很珍视……而且我并不是随意……我是看你真的喜欢，才会送你！”
    秋白似是并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陀螺出神。
    为何还要欺骗自己呢？究竟能不能爱上跟前的这个人，不是早已有了答案了吗？
    在年宴之上，容轻眉中毒之时，他脸色大变地随着众人上前来照应，虽不敢太过出格，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后来又乘人不觉之时来到耳房窗外，轻声问候她：“突然听到你们这边出了事，我心慌得很，又怕是大嫂有事，你会受连累。后来看到你无恙，我才放下心来。秋白，你没事就好。”
    那一刻，她怔怔立在窗下，耳闻着他的喁喁细语，险些便要感觉到心头的温情，险些便要真真切切地动了心，可是，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冷如冰，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她左手拉过他的手，把右手里的陀螺放进了他掌中，低低道：“六爷，这个既然是你父亲送你的，我便不该让你割爱。如今我便物归原主。”
    柯弘轩一惊，忙不迭地抓住了她的手，道：“我总觉得你今夜有点不同于以往，秋白，你可是怪我，怪我这段日子都没去看你？我有，我有在万熙苑门外等你，我怕大嫂见怪所以一直不敢进去找你……”
    “六爷，你先听我好吗？”秋白挣脱出自己的手，方觉自己十指竟止不住轻颤，她抬头看着他焦灼的眼眸，话音轻浅却笃定：“如果你真的心疼秋白，那我求你，求你去跟二老爷和二太太表明心志，无论如何……都不会娶我为妻，也不会纳我为妾，总之，不会与我有丝毫的牵扯，你与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