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莱姆之怒

第20章


他简直不敢相信,杰克逊竟然正驾着他的马车。
    “喂,伙计,那是我的马车。”
    这个老人穿着破布烂衣,旧马毯像一块披肩似的,随便地搭在身上。头上紧裹着一件黑色羊毛衫,就像穆斯林的头巾,上面还扣着一个脏软帽。
    从“穆斯林头巾”下露出来的卷曲白发,与下巴上肮脏的白胡子,都连成了一片,沾满了灰尘和烟草汁的污点,隐约可见一张皱纹满布的黑脸,和一双水肿的老眼睛。他的鞋用麻袋绳紧紧地绑着。乍一看还真像哈莱姆区的汤姆叔叔①。
    ①汤姆叔叔是美国作家哈里特·比彻·斯托夫人于一八五二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主人公,汤姆叔叔是一个顺从、坚忍并忠心于白人主人的黑奴。《汤姆叔叔的小屋》在清朝末年由林纾翻译到国内,是中国最早翻译并引起反响的西洋小说。
    “嘿!……站住,你这小子!……”他冲着杰克逊高声号叫着,“你偷了我的马车。”
    杰克逊奋力鞭打马的臀部,想让它跑得快些,捡破烂的人追在他的后面。马和追的人都跑得很慢,杰克逊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爬行。
    “嘿,他偷了我的马车。”捡破烂的人对身边的一个警察说道。警察上下打量着杰克逊。
    “你偷了这家伙的马车?”
    “不是这样的,他是我爸爸,只是他没有认出我。”
    捡破烂的人紧紧抓住警察的袖子,激动地说:“浑球,我可不是你的爸爸,我没看错,是你偷了我的马车。”
    “爸爸,你喝醉了。”杰克逊笑着说。
    警察弯下腰,嗅了嗅捡破烂人的气息,迅速后退呼了口气,叫道:“哎哟。”
    “爸爸,上车吧。”杰克逊越过警察的头顶,冲捡破烂的人眨了一下眼睛。
    捡破烂的人懂得这个规矩——杰克逊想离开这里,在向他寻求帮助。
    他可不打算向白人警察,告发一个黑人兄弟,于是,他改口说道:“哦,原来是你,我的儿子。”他边说边爬进车里,坐到杰克逊的身旁。
    捡破烂的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嚼烟草的脏塞子,吹掉渣滓,放松地咀嚼了一下,递给了杰克逊。杰克逊拒绝了,捡破烂的人将塞子放回口袋,拾起缰绳轻轻地摇晃,语带怨恨地叫着:“驾,朱庇特①!……”
    ①朱庇特(Jupiter),罗马人对众神之王,即上帝的叫法,是由希腊神话里的“宙斯”(Zeus)转化而来,罗马神话中的主神。
    街上的每个角落里,都停满了巡逻车,“朱庇特”的步伐像在太空漫步,自由地穿梭其中。
    远处沿街之处,停满了此处居民的私家汽车,还有车正往这儿开过来,好管闲事的人越积越多。一个白人警察被杀的消息,像一道闪电一样,使整个哈莱姆街区都炸开了。
    捡破烂的人一直等到过了第五个街区,才开口说话,他问杰克逊:“是你干的吗?”
    “什么?”
    “弄死了那个警察?”
    “我什么都没有干。”
    “那你逃什么?”
    “我只是不想被抓而已。”
    捡破烂的人懂他的意思。在哈莱姆区,无论黑人是否做过什么,他们都不想被警察抓住。
    “我也不想。”捡破烂的老人嘟囔着说。他把嘴里的烟草汁吐到了街上,用他那只脏兮兮的棉手套的背面,擦了一下嘴。
    “你有一美元吗?”
    杰克逊取出他的钱卷,抽出一张一美元纸币,递给捡破烂的人。捡破烂的人仔细看了看,然后卷了起来,藏在他只够蔽体的衣服下面。
    此时,马车已经驶到了第一百四十二街,就在杰克逊和伊玛贝拉,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前停下了,捡破烂的人下了车,走向一片垃圾堆。
    这是杰克逊自逃跑以来,第一次想起伊玛贝拉。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嘴巴也跟着张大了。
    “嘿!……”他叫道,“你能带我去第一百二十一街吗?”
    捡破烂的人抱着一堆垃圾看向他。
    “你能再给我一美元吗?”老人说。
    杰克逊抽出另一张钞票。捡破烂的人把垃圾扔到马车的后部,爬回位子藏好钞票,然后摇动起缰绳。马儿开始向前走。
    一路上,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杰克逊感觉,自己像身处坑底。他经历过了棍打、刀砍、枪战、剥皮和羞辱。头上的枪伤被包扎过,但头盖骨依然很疼,就像开战车的约翰·亨利①;呼吸的时候,有淤伤的嘴唇跳动得,就像一架鼓。
    ①美国民间传说中的黑人英雄。
    杰克逊不知道,戈尔迪是否找到了伊玛贝拉,不知道伊玛贝拉是否已经被捕,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以后应该如何生活下去,但是,这都无关紧要。
    杰克逊只是在这里,驾着一辆运垃圾的马车,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女人仍然生死未卜。既然那伙人知道警察在找他们,就很可能会带着伊玛贝拉的金矿石远走高飞。但是,只要他们不伤害伊玛贝拉,他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的大衣被车子溅起的污水弄湿了,身上的汗水又浸湿了贴身的衣服。一切都让他感到冰冷。他被寒冷和焦虑弄得全身发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黑人们走在昏暗的人行道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危险的黑暗里潜行,好像陷入困境的孩子。
    “黑人与麻烦,”杰克逊想,“就像并肩拉着同一辆运货马车的,两头骡子一样。”
    “你很冷吗?”捡破烂的人问杰克逊。
    “总之不觉得热。”
    “想喝酒吗?”老人笑着说。
    “哪儿有呢?”
    捡破烂的老人从破布衣里,掏出了一瓶酒。
    “你能再出一美元吗?”
    杰克逊又抽出一美元,交给捡破烂的老人,拿起瓶子就往嘴里猛灌。牙齿弄得瓶口吱吱发响,酒灼烧着他的咽喉,又如火球般窜入了他的胃中,但是,这些都没有能够,让他舒服些。
    杰克逊把还剩一半的酒瓶子,还给了捡破烂的那个老家伙。
    “你有女人吗?”捡破烂的人问。
    “有一个,“杰克逊悲哀地说,“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捡破烂的人看了一下杰克逊,又扫了一眼酒瓶,把它重新递给了杰克逊。
    “你拿着吧,”他说,“看起来,你比我更需要它。”
    
    第15章
    
    当杰克逊从垃圾车上跳下来时,戈尔迪正站在暗处,透过烟草商店的玻璃前门看着他。
    戈尔迪打开门,让杰克逊进来,随后把门锁上。
    “嘿,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杰克逊刚进门就问道。
    “先回我房间里去谈。”
    “谈?谈什么?”
    “轻点儿声,哥们儿。”
    他们看不见彼此,像两只幽灵一样,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杰克逊不舍得浪费一秒钟的时间,而戈尔迪却还在思考着:等那些金矿石都到了手,他该把它们藏在哪儿。
    戈尔迪打开房间的灯,用挂锁从里面锁住了门。
    “伙计,你锁门做什么?”杰克逊抱怨道,“你还没有查到,那女人她在哪儿吗?”
    戈尔迪没有马上回答,他绕过桌子坐了下来。假发和帽子搁在桌子上,边上还有一个半空的威士忌酒瓶。他圆润的黑脑袋,从膨胀的黑袍里探了出来,看起来活像一具非洲雕塑。他傲慢地掸着他臆想出来的、长袍上的斑点。
    “我查到她在哪里了,但是,首先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门边的杰克逊勃然大怒。
    “戈尔迪,开门。我觉得监狱离我,就只有两尺之远了。”
    戈尔迪起身开门,肩膀有些微微发抖。
    “哦,该死的,你坐下来冷静一会儿,”他轻声说,“喝点儿威士忌。你把我也搞的紧张了。”
    杰克逊就着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牙齿与瓶颈的碰撞声,吵得戈尔迪腾地跳了起来。
    “哥们儿,别弄出噪音来,你看起来就像一条响尾蛇。”
    杰克逊拿起瓶子,狠狠地砸向桌子,他望向戈尔迪,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略带哀伤的暴力。
    “嘿,小心点儿,我的兄弟,你给我小心一点儿。”杰克逊激动地嚷嚷着,“今天晚上我豁出去了,你告诉我,我的女人在哪里,我去找她。”
    戈尔迪再次坐了下来,动作敏捷地擦拭着他的十字架,慢腾腾地说:“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真的查出了她在哪儿,那你就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着,老兄,我们现在这样,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斗殴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呢。那时候,我正坐在出租车里,她和瘦高个儿突然一起上了车,瘦高个儿声称,她是他的妻子,而她误喝了毒药,必须送去尼克博克医院。于是我们一同前往医院。他们下车以后,立马换上了另一辆出租车,然后开到了他们的住处——公园大道。我跟踪了他们,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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