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鬼脸

第57章


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我来教,你早该明白的啊。”
  “可是,我做了无法弥补的事。”阿高又哭了出来。
  “那个‘无法弥补’的事指的是杀了丈夫,还是在辰太郎头子面前坦承你杀了丈夫?”
  阿先是故意要刁难她,阿铃明白这点,所以没有多话,默默地把手巾递给阿高擦眼泪。
  “你放心,辰太郎不会逮捕你的。”阿先说,“今天这间房里发生的事,不是这个世上会发生的事。在那种时候,一时昏头的你不管说了什么,没有人会当真。何况像辰太郎头子那种死脑筋的人,怎么可能光凭那些话就逮捕你呢。”
  阿先微笑着又说:“你也痛苦了这么多年,虽然这样还不足以赎罪,但银次先生也升天了。你老实说出真相,他总算得以解脱。往后你要认真考虑的,是林屋和孩子们的事。”
  阿高不安地看着熟睡的岛次,问道:“可是,这人呢?”
  “银次先生虽然占据了他的身体,但他好像还没死。虽然很微弱,还是有脉搏。”
  阿高倒吸了一口气,缩着双手。
  “你打算怎么办?”阿先问,“趁着岛次先生还没醒来,逃到远方,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带着孩子逃,还是你一个人逃?”
  阿铃无声地挪动膝盖,伸手摸了摸岛次的脸颊。啊,暖暖的。
  “还是向岛次先生说出一切,跟他商量往后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再看岛次先生的决定,决定林屋和孩子们的下一步。”
  阿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掉了一滴眼泪,在阿铃看来,那滴眼泪的颜色跟她至今为止的并不一样。
  “我想……他大概不会原谅我……可是,我再也不想逃避了。”
  “是的。”阿先用力点头,“阿高老板娘,你一直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吧?比起那种苦日子,往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日子再怎么苦,恐怕都不及从前的一半吧。”
  一滴,再一滴。阿高簌簌地落泪。
  “你去叫醒岛次先生吧。”
  阿先说完,又对阿铃说:“阿铃,岛次先生的事交给林屋老板娘,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阿铃和阿先沿着河道走着。
  阿先一走出船屋便停下脚步,感慨良深地望着道路对面曾经是兴愿寺的广阔空地,然后转身朝阿铃伸出手,两人手牵着手迈出脚步。
  河道水面无声地映着湛蓝的天空,不知何处飘来了花香。右手边是船屋,左手边是长坂大人的宅邸。来到这里,阿铃说出筒屋宴席当天在这里看到阿梅的事。
  “她就在丢石子玩的我们旁边。”
  “是吗?她大概很想跟你们一起玩吧。”阿先说。
  仔细想想,船屋的幽灵里,只有阿梅曾经离开房子到过外面,一次是在这条河道旁,另一次则是乖僻胜住的大杂院。
  “那个叫乖僻胜的,绰号真难听。那孩子个性真的很别扭吗?”
  “非常乖僻,乖僻得不得了。”
  听阿铃这么说,阿先笑出声来。长坂大人宅邸那边似乎在回应顺着水面传过去的笑声,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小白。
  “大杂院大姨说,他是孤儿,个性才那么乖僻。”
  “这说法不对。”阿先敛起笑容坚决否定。她转向阿铃,蹲下身直视阿铃的眼睛。阿先身上比花香更浓郁、更温暖的味道,包围住阿铃。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一直在为这件事情苦恼吧。你要原谅我们。”
  阿先向自己道歉的当下,阿铃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数度否定的那个可能——刚才阿爸的冷汗——移开视线的阿母——
  明白后,阿铃瞬间觉得轻松起来,原来“恍然大悟”就是这么回事。可是,那个瞬间过去后,胸口忽然怦怦跳起来,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阿先大妈。”阿铃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很遥远,“这么说,我真的是孤儿吗?是阿爸和阿母收养我,把我养大的吗?”
  阿先搂住阿铃的双肩,直视着阿铃的双眼,回说:“你阿爸和阿母的确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不过,阿铃,你不是孤儿。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
  阿铃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却不停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我果然是孤儿。”刚说完,眼泪便簌簌落下。
  “不,不是,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阿先再次强调,“你听了可能会认为大妈在哄你。不过,大妈绝不是想用场面话蒙混过去。阿铃,你只要仔细听我说,一定会懂为什么大妈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先开始说起——不过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你大概也知道,太一郎和多惠以前曾有两个孩子夭折,那之后太一郎自暴自弃起来,有阵子过得很荒唐,七兵卫爷爷还一度气得打算把他赶出高田屋。
  “那时’太~郎和多惠处得不太好,理由当然不止是连续失去两个孩子,还有其他原因。再那样下去,两人迟早会分开,大妈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当多惠又怀了第三个小孩,太一郎知道后像是从头顶淋了一桶水,整个人振作起来,大妈看了高兴得简直快跳起舞来。大妈心想,啊,太好了,这样那两人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多惠自从上个孩子过世,伤了元气,成天病恹恹的。所以这次怀孕,一定得特别留意身子。普通的孕妇直到临盆前一月,不管挺着多大的肚子都得继续工作,多惠前两胎也是这样。但是这回不一样,多惠一直到生产前都躲在押上的宿舍里做些裁缝手工,平静过日子。因为高田屋的工作很忙,太一郎在高田屋和宿舍之间两头跑,留意着多惠的身子,扳着手指数着孩子诞生的日子。
  “可是啊,世事就是这么不如意。多惠比产婆预计的日子早了二十天分娩。结果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女孩。
  “多惠生产时我也在,知道婴儿没了气息,我一心想着这下完了,多惠八成也活不下去了,吓得简直掉了魂。我冲进寝室,多惠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应。我不停地唤她,她才流下眼泪,那晚她就这样一直无声无息哭着,后来哑着嗓子说,太一郎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不知是幸或不幸,因为多惠突然阵痛,所以还没来得及向高田屋报告这件事。宿舍里只有我、多惠和阿藤。于是我跟多惠说,太一郎还不知情,就算知道了,太一郎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说什么不原谅你,绝对不会。我跟她说,太一郎可能会哭会感叹会悲伤,但是绝不会生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比任何人都痛心的你,在你冷静下来之前,我不会遣人到高田屋通知这件事,过一阵子再说。五天、十天都好,直到你恢复精神,觉得可以跟太一郎见面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会让任何人到这儿来,你尽管放心。
  “至于这么做是好是坏,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做错,多亏了当时那么处置,才得到了你这个宝贝。
  “事情发生在多惠分娩后第三天的夜里。那时,死婴承蒙地主好意帮忙,厚葬在附近寺院的童子冢。尽管我还是一想到死去的婴儿就掉眼泪,总算稍微松一口气,结果陪在多惠枕边照料她时,不小心打起盹儿来。
  “那时已经是半夜,正值九月寒气增强的时节,四周一片虫鸣。我醒过来时,发现多惠的被褥是空的。那时我简直快发疯了,心想得去找多惠才行,撑着榻榻米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心里一直在想,多惠一定不想活了,不是跳河就是上吊,反正一定是想寻死。膝盖哆嗦得不听使唤。
  “结果后门却传来多惠的呼唤。她叫着,老板娘,老板娘。
  “我几乎是爬着来到后门,看到穿着睡衣的多惠手里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她紧紧抱着婴儿,可是没有力气起身,就坐在泥地上。
  “我问她怎么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多惠在我打盹那时死了,变成幽灵坐在那儿。她那时瘦得可怜,一脸苍白,气息奄奄,实在不像活人。
  “不过多惠没有变成幽灵,她好好活着。活着,而且在笑。
  “老板娘,真不可思议。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以为是死去的婴儿在叫我,半梦半醒地来到这里,这孩子竟然就在门外,她被搁在外面。你看,睡脸好可爱,是女孩子,老板娘。
  “多惠说完,让我看了那婴儿。我接过襁褓,感觉到刚出生的婴儿体温,闻到婴儿的奶香,也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阿铃,那婴儿就是你。”
  “那晚铃虫在叫,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摇铃在摇,声音清脆,从脚底涌上来包围我们。
  “是的。想必是你的亲生母亲生下你后,认为没办法养活你,才决定送给别人。但是她没有把你丢在路边或桥下,也没有把你丢在寺院前,而是把你留在高田屋宿舍的后门外。她把你裹得紧紧的,让你不觉得冷,你那时睡得很香甜。我想,你的亲生母亲可能是希望高田屋收养你,才把你托付给我们。多惠也这么想。
  “通常捡到孩子时必须到办事处报案,但是多惠不愿意这么做,因为那样很可能会失去你。也许办事处会送给别人,上头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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