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后

56 钟琳


在北极圈线以南,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和北海之间有一个非常小巧的国度。这里两面环海,经过不列颠群岛送来的海风温柔地吹打海岸线。如果可以把广阔的北海看作一个巨大海湾的话,那么这里就是来往的船舶最后得以停靠的理想终点。它也因此像极了一位看破红尘,倦怠人生间一切繁芙的隐士,披着大大的斗笠,侧目,将他那优雅修长的身形一览无遗地安放在天地海三体交接的地方。这里是天定的静谧而又和谐的沃土,仿佛上主赏赐给人间的一块圣洁宝地,允许人们在这片土地上阅读灵魂,对话真理。这里就是荷兰,亚欧大陆桥的始发站,传说中的尼德兰王国。不过人们更习惯于用风车之国和郁金香的国度来亲切地呼唤它,但那却远不能体现出它的美丽,而尝试只用一两个别致的词汇来形容和描述它都已显得力不足道而注定要在文学上失败的。只有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并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才能有幸(充其量只能多多少少)目睹它的真容,体味它超凡的上主格外降恩于此的意义。
    读者朋友们大可不必在这时流连于荷兰王国的美丽景状,且随我冲破意识广受禁锢的夹层,漫步在云梢。
    在西北信风吹抵的沿线上,靠近悠长平滑的海岸线有一座古老而又现代化了的城市——莱顿。夏季时令刚离开不久,太阳依然可以热情而温暖地照射着,莱茵河在高天阔日之下闪烁着跳动的磷光。这里的水看起来大概与几千年前流过时并无两样,但流水带来的时间的工匠们已将两岸千凿万刻,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曾经野性暴躁的河水也被限制在修砌的整齐的水泥台柱和水磨石之间,那看起来唯一不变的是它仍然流淌着的方向。
    这天下午两点钟刚过,乌云在这座城市上方聚集,太阳躲起来消失不见了,空气中升腾起浓重的水汽,一会儿便下起了雨。好在风只是应景而生而已,并没有使坏。遍布在莱顿市各地,在这个时代充满象征意义的巨大风车只抖了抖叶子就停下来。半小时后雨停了,太阳又如慈母般现身开始安抚淋湿的大地。莱茵河经过莱顿市中心时一分为二劈做两条支流,残存的雨水正经过排水通道往河里泻,人们收起伞花又各自忙自己上心的事去了。河岸上距莱顿大学不远有一家名叫做安妮简的咖啡馆,咖啡馆里离窗口较远的位置,在一张小巧而别致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位黄皮肤的青年女性。她手托着腮,此时正陷入深思,半个小时以前她还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担心,由于完全忘记了早上发布的预报,她没有带伞。现在雨停了,乌云各自散去,窗外又变得明亮起来。
    这是一家地道的荷兰式咖啡馆,虽然被冠以一个英国人的名字,但室内布设却极具本地风格。
    那青年女郎坐在柔软的绣着优美图案的沙发椅上。她系着高高的马尾,身体微倾,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忧郁。
    这个女孩儿偶尔看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那个钟显得十分老旧,与店里精致的陈设格格不入,它能依旧挂在墙的正中,我们大概可以猜出咖啡店的主人对它的偏爱程度。过了一会儿,一个系着白衣围裙的女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放在那青年女郎的面前,后者说了声“Thanks!”,并附带一个甜美的微笑。很明显,她在等人。
    三点钟刚过不久,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亚裔男子出现在门口。
    青年男子向店内扫视了两圈,接着就朝一个方向高呼了一声,坐在窗户边上的青年女郎便站起身来。“你来了。”她说。
    年轻人面带微笑地向对方走过去,脚下咔喏作响,他的手下正拉着一个黑色的小旅行箱。
    “我们已经有七个半月不见了吧,钟琳,你好吗?”
    他把行李箱放在一旁,并坐在那女孩的对面。
    “你几时到的鹿特丹?之前接到你的消息说最近上海天气不好,航班全部取消。”
    “一直在下大雨,昨天下午天气才好转,于是我赶紧买机票飞过来。晚上在飞机上打了个盹,今天一早到的鹿特丹,只是这个国家没有高铁,从鹿特丹赶到这里坐了好长时间的火车。”他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咖啡,温柔地笑着说。
    “你不该来的,少卿。”钟琳望着对方隐约若现的黑眼圈,脸上划过一阵忧伤的暗影,“这又是何必呢?”
    罗少卿微微低下头,他脸上的微笑依旧,任何女孩子看了都会觉得他是最诚恳最贴心的一位男朋友。他用调羹搅了搅温热的咖啡,沉默半晌后说道,“我怎么可能不来,当你用微信告诉我那个决定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疯掉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你也不说,给你打电话又总掉线,最近几天以来我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恨不得马上来到你身边。我不断地问你,而你给我的答复竟是等回国见面再说,但是我等不了,所以我来了。”
    “我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请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因为那太残忍了。我不相信只是因为分隔两地这件事就能拆散我们,假如你真是那么认为的,那么现在我来了,环绕了半个地球,现在就坐在你面前,连半米都不到。”他有点激动,但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失态,“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距离拆散不了我们。你还是我的阿琳,我还是你的小卿,好不好。”
    女孩叹了口气,眼神中充满了凄楚。“你来的这么突然,打算在荷兰留几天,晚上住哪儿,学校的课不用上了吗?”
    罗少卿望着他的爱人温柔地说道,“这个学期只有两三节课,都在十一月份以后,我现在一点事儿没有,毕设也不急着去做,上个周投出去的实习简历到现在都没有答复,且随他去吧。”
    “这里租房很贵,我到哪里去给你找住处。”
    年轻人噗嗤一笑,“你忘了,我们还有个同班同学在莱大作交换生,就像你一样。他可是油水不少,我晚上可以去他那儿挤一挤。既然来了这个国家那就当然要到处走一走,好久没出来旅行了,顺便多陪你几天。”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天气不是很好,虽然不至于立刻降下雨来,但天空中一直漂浮着厚厚薄薄的云,海风像是躲到不列颠群山后瞌睡去了,潮湿的空气中多少有一些压抑的氛围。在莱顿大学城里,莱茵河抽出一条支流缓缓汇到安洁静谧的校园里。顺着河流淌的方向有一段专为这里的师生们休憩散步的堤岸。在河流的一侧,青石小道由近及远的铺展开去,低矮的荷兰铁树如同沉默的卫兵尽职地守卫在一旁,在树下还绵延搭着葡萄架,此时葡萄果早已不见,只剩下即将由绿转黄的葡萄叶,葡萄藤蔓粗壮,象征着这片土地久远的历史。草地上生长着各种新奇的植物,郁金香总是无处不在的,但却被安放在由岸下坡的地带,使人先看到花朵才能看到下面潺潺的流水。这一带像是尽量摒去了一切现代化的痕迹,在河的两岸依水而建的是一些百年以上的老房子,汽车从来不被允许驶到近岸,在河堤上的有些地方还可以见到已经破损了的小木屋,一些历经风雨之后发黑发糟了的木栅栏残缺不全地立在河边。这些景状使人很自然地勾勒出它们很久很久以前的样貌。
    罗少卿此行的目的有一部分是要观光游玩,钟琳觉得即便是在大学校园里也有许多有趣有意思的地方可以逛,而自从她初到这一带就深深地爱上了这条小河和沿河而设的那些风景。她认为荷兰人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园艺师,可以把一条普普通通的流水打扮的这么别致,于是她就带他来了。那青年女郎信步走在如油画一般的石头路上,心情略显复杂。罗少卿走在她的旁边,此时躲在云后的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了。
    钟琳走在靠前一点,目光徘徊在河岸下缓缓的流水上。两个人走了约莫几十步,谁也没说话,直到罗少卿先开口。
    “这七个月来,你经常会到这里来散步吧。”
    “空的时候会天天来,”钟琳慢慢地走着,手指不时划过旁边伸展出来的藤叶,“但是现在不能了,课业在十月份开始的时候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罗少卿陷入一阵短暂思考之中,他在想她的女友在一个人的日子里为了打发时光竟会经常跑几公里到这里来。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既可以和华人子弟无障碍地谈天说地,也可以和本地青年快乐地交朋友,但却总会有摒弃喧嚣之后的落寞以及安静孤单时的沉思。在通讯技术超级发达的今天与亲人挚友相隔万里,那种哀戚的苦楚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到,那些不易表露的隐情只能在日落时分一个人静静独处的时候才能得到宣泄。
    想到这里,罗少卿无限怜悯地望着她。他轻柔地走到钟琳身边心疼地去抓那一对像是饱经风霜的小手。“我的好女孩儿,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我真是自责。”青年动情地说。
    然而这位青年姑娘马上从那一双温热的大手里挣脱了出来,目光依旧流连在下面经流不息的河水上。
    一阵痛苦的表情划过罗少卿的脸,他怔在原地愣了一秒钟。郁金香的一片粉色花瓣不被察觉地被轻风吹落,轻翻着跟头跌落在河里,只一转眼就不见了。
    钟琳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落在后面的罗少卿恍惚地跟上来。
    “除了全英文授教,在这里上课与在复旦有什么不同?”他试着岔开话题。
    “有的,法系的那些讲师教授们从来不按我们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些内容来上课。他们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有时候还会和书里的论断相佐,弄得我们听起来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尤其那些老教授们,很多都是意识流,讲着讲着就跨越到别的地方去了,讲得让台下的许多同学都以为那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讲到最后钟琳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年轻人十分好奇地问道,“那岂不是会误人子弟?”他已渐渐从几分钟以前的失落中恢复过来。“你们能从荷氏英语中听出那些有趣的玩笑,可见英文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钟琳笑了笑,“才没有呢,不过我们都了解,老家伙们都深不可测。有的以前在大法院里当过几十年的法官,而且大伙都相信我们不会被教错东西,不然他们也不可能被允许在这所大学里面任教。”
    “谁说的,也许你们正被引入歧途。辩证地说,对与错永无严格的界限,源于世界太复杂。”
    女孩随手掐起一片葡萄叶放在手中。他们散着步,身边不时有年龄相仿的的人擦肩而过,或是立在堤岸的下边一点儿驻足停留。整条小路旁边不设一张可供游人休息的座椅,小路上静悄悄的,附近没有人高声谈话。
    “其实,外国人的幽默我们有时很难理解。”她瞥了一眼依旧阴沉沉的天空。“不只教授法学的老师,去上其他课,那位老师明明在一本正经地讲课,可是突然间却开始开怀大笑起来,可怜我们这些中国学生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乐,接着无奈地相互对视一眼。”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这里交到什么很要好的朋友吗?”
    “有啊,同寝的雅兰,一起上法学课的荷兰女孩马诺林,还有一次我们几个华人同学一起到郊外野炊,生火的时候竟遇到了几名同级的物理系的帅哥,戴维、伊万、 Franz,尤其戴维,特别有才华,人也长得很干练,那天还特地帮了我们许多忙,同行的几个女孩子都快被他迷倒了。”钟琳开心地诉说着还没来得及成为往事的一些小故事,两脚变得轻飘起来。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走在他旁边的那青年脸上正悄然发生的一点颜色变化。
    “这么说来,在荷兰的这段时间里过得还不赖?”她的朋友说道。
    “想一想看也有赖的时候,语言沟通障碍多少还是有的,到底离家太远,已经出来半年了,想我妈妈了。”最后的这句代表思乡的话她压低了声音,好像要把当中的苦痛单纯地讲给自己听似的。
    然而罗少卿马上说,“那不如就快一点儿回国了吧,荷兰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己的家乡好。”
    钟琳停下脚步,她眉梢微锁。“说说容易,一年的时光如今还有一小半,交流学习还没有结束怎么能因为离家远说回去就回去,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跟着无奈地叹了叹气。
    “总是可以变通的,写一份声泪俱下的申请,或是编一个极充分的理由,再或者说水土不服,身体经受不住。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能回去。”
    钟琳感觉到那男孩急躁的神情下心里隐藏的全部秘密。她凝神驻足,乌云飘到了她的额前。“净说一些不可能的话,既然出来了,当然要履行当初的诺言。”
    “完全有可能!”罗少卿的眼里充满了希望,“我有一个去美利坚斯坦福的朋友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到期限就申请提前回国了,那件事情的真实原因很微妙,还有一个留学英国的学长也是那样。”
    钟琳转过身来试图阻止那青年心里正不断升腾着的自私的计划,“少卿,当初你也是非常同意我出来的,我们都把它看成是人生建筑城堡里的一块儿不可缺少的方砖,而现在的情况是,我能行的,不是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吗,我可以等。”
    “但是我等不了了,”他神情激动地说,“哪怕再有一个月我也不想等了。真的,我害怕失去你,从没没像现在这么恐惧过。这绝不是七个月前我送你到机场时最后想看到的结果。”
    她默默低下头,小声说道,“少卿,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
    “那为什么提出要分手?”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由于声音很大,旁边的路人不禁有的驻足观看。此时夜幕开始悄悄地降临了,一盏盏昏黄的街景灯在大树后边悄悄被点亮。
    “你跟我说过去的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我给你打电话少了?还是你想和我视频聊天我有时不在?如果是这样,以后我每天都会跟你通电话,管它什么国际长途。”
    “少卿,你又何必这样呢。”她的脸色由暗淡变成冷灰,手里的那片葡萄叶正被她那纤细的手指揉捏的不成样子。
    “那是你喜欢上别的人了?”罗少卿忽然将手粗鲁地放在女孩儿的肩上,就好像害怕她一转眼会飞走似的,后者手里的叶子随即跃落。“在荷兰的华人,还是最近结交的朋友,伊万、弗兰兹还是那个热心肠的戴维?我不怪罪你心里的内疚,只求你快点儿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钟琳被罗少卿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吓了一跳。她能感觉到那一双手在她肩上施加的力道,并提醒自己现在那青年男孩的一举一动绝无半点玩笑可言。“没有,没有谁。少卿,请别这样,你快弄疼我了。”
    罗少卿仍然不放手,他微喘着气,好像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决斗。此刻四周已经昏暗下来,路灯光本来就昏黄,光亮没有多少能照进河这边来。这时有一两个在附近逗留的外国男子密切注视着这里的动向,他们正打算向那青年姑娘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
    钟琳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她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不只是因为夜幕已经快要剥夺了她的视线,流水声淹没了她的听觉。她感受不到一点风的存在,时间也因此即将停滞,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她就要掉进那莱茵河的支流似的。
    罗少卿突然感觉到非常害怕。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她,他通过诗人在前世不小心留下的一条窗纸上的缝隙瞥见了那不可揣测的未来。钟琳正离他而去,这种感觉异常强烈。那个女孩毫无反抗地站在原地,只要他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将她揽入怀中,但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力量,强大到震慑着他的生命,令他动也不能动。强烈的苦水冲进他的心房,泪水夺眶而出。
    两天以后,罗少卿搭乘上了回上海的班机,在机场分别时他对钟琳说出的最后的话是:“当初就不该同意你走。”飞机飞到天上以后,钟琳看了它好久,直到最终在天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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