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一日

第19章


安德森在便笺上做了笔记,然后表示他会派人取回广告稿,并且做些修改调整。
    贝格西德的声调从居心叵测变成喜出望外。
    “还有一点,安德森先生。你看过第十一格的构图吧?”
    “第十一格?”
    “我想你没有仔细端详它。亚瑟先生表示,它的构图真的让人做呕,这一点我当然也同意。”
    “真的吗?”
    “恶心。就是那幅画有体操上衣的图。”
    “体操上衣,对了。”
    “画体操上衣时一定得小心谨慎,安德森先生。那是一件很容易遭人非议的服装。”
    “而你觉得画家处理的不够小心谨慎。”
    “亲爱的安德森先生,您那位画家把她画地像在劈一字腿。”
    “哦。”
    “所以她看起来——安德森先生,我可以对您开诚布公吗?”
    “可以,尽管有话直说吧。”
    “她看起来像是电影里面的荡妇。”
    “会劈腿的荡妇可不多。”
    “我没听懂您的意思。”
    “没事,没事,”安德森说道。“我们会换掉那个可钉在墙壁上装饰用的小女生,改用别的来取代她。”
    他挂断电话,然后小心翼翼,宛如触摸诡雷似地拿起信封。里头有东西,于是他用裁纸刀切开信封口。一张纸掉了出来。那是一张白纸。
    这张纸在他手上翻来覆去。他期待找到什么呢?他感到如释重负;气力似乎回到身上了,心情也恢复愉快。他开怀大笑,把纸和信封揉成一团,丢入废纸篓。紧接着,当起初萌生的兴奋之情平息下来时,他又开始推敲沉思。如此恶意作弄他的目的为何?今天是一张空白信纸,但是昨天那张,无疑是小薇写的信。
    某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赖森、威威、雷佛顿,还有冯恩。四人中的某一个。或者——他想起在酒吧外面所见之事。
    他告诉珍·莱特莉把广告稿从童装世界收回来。“另外,请葛雷特瑞克过来见我。”没多久人就进来了,他站在安德森桌前,白肤金发碧眼、穿着端正优雅,态度有点必恭必敬。
    “坐,葛雷特瑞克。”他盯着桌上的便笺看。“昨晚我看到的不是你吧?在坪力克街?”
    他会否认吗?但这位优雅的金发男子却点头承认。
    “您和欧洛奇小姐同行。”葛雷特瑞克平和且愉快地露出笑容。“您在包厢雅座里头,而我待在公众大厅。”
    “那儿离你家很远吧,葛雷特瑞克,不是吗?”
    “是的,我住在艾灵顿。偶而我会到坪力克街看看朋友。”此刻安德森抬头,目光直视前方。椅子上的葛雷特瑞克不安地动了动。“老守护神的啤酒口感很好。”
    “你知道那地方?说不定你在那里见过我。”
    “不会吧。”
    “也看到我太太了吧?一个白肤金发、体型娇小的女人?”安德森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她三个星期前死了。”
    “是的,这件事我听说了。我很遗憾。”
    葛雷特瑞克仰起头来,与安德森四目相接,他的眼神之中似乎蕴含着率直与慰问之意。
    “无须提及你看到我和欧洛奇小姐在一起的事情。我们只是一块儿喝个酒,你明白吧。”
    “我明白。”两人在漫长的凝视中,仿佛达成了某种意义深远的共识与包容。
    二
    “快变灵,”威威说。“快变灵,快变灵,快变灵。”
    他周遭的一叠文件颤动着。其中有一张坠落在安德森膝盖上,于是他直盯着它瞧。那是一张用铅笔粗略描绘的草图,画的是一张脸照映在刮胡镜里的反影,同时手指头正抚摸下巴。这张图是用B号铅笔画成的。构图上方有威威强而有力的粗陋字迹“说快变灵”,下方有“毋需理会刮胡子”。安德森看看别张文件,他发现有各种不同的标语,但都呈现同一个概念。冯恩以坦然的不屑态度望着这些草图,他把所有美术部门之外完成的作品,视为一种对他能力的侮辱。当他们都打量着草图时,雷佛顿一张张地将之收齐,然后放回威威桌上,此刻他的表情真是莫测高深。小矮子如狗的褐色眼球轮番瞪着每一个人。他的手则像蝴蝶似的摆动飞舞。
    “听我说。我要自白招供。”他忏悔似地低头欠身。“我要求各位忘了你们自己是广告人,而且只要你们记得自己是面对这件事的凡夫俗子。我承认,我错了。别借此来找我碴。”
    当威威以合掌之姿祷告时,安德森勉为其难地露出钦佩之情。来了,他心里想,就是这套把戏。他知道他会先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然后像魔术师一样,再说服我们黑的即是白的。
    “让我告诉你们我开夜车百般思考的结果。我看到这里有戏剧性的必要。做广告通常都得讲究戏剧化,广告呈现的就是大众的戏剧性事件;然而,我们手上有一项产品,它的本质就是引人注目的戏剧性。不过呢,正如雷佛透过他有效率的头脑所看见的一样,教育性也是必要之物。我们要如何把这两项特性结合起来呢?”
    雷佛顿含着烟斗,一脸的从容沉着,视线却避开安德森。这么说来,他又剽窃我的创意了,安德森思索着。想像一下,那方正的下颚、稳重的面容,有没有可能就是小薇的情人呢?会是雷佛顿的手,以干净俐落、四平八稳、不留字迹的方式,将信封置放于他那工整方正没写字的吸墨纸上头吗?这样的想像力,他不可能有的,安德森想到这里,一时之间觉得莞尔有趣。
    “这两种特性要双管齐下。”威威双手夸张地向外摊开。“戏剧性的规画部分必须多使些力。镜子所反映出来的表情,是一个写满无限满足的男人面孔。那是一张永远不再为刮胡子烦心的脸。于是我想啊想啊想到最后,标语就出现了。基本口号是这样的:‘说快变灵——毋需理会刮胡子。’我概略地提了另外几个标语,咱们文案部门那些天才会再多弄几个出来的。教育性的活动企画方面可以少施点力。什么是会彻底改变男人生活的神奇新乳霜?它的特性和成分为何?产品中添加的珍贵油脂是什么?”
    “怎么做?”冯恩发出嘶哑的嘎声。
    他在会议中通常很少发言,因此这一次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威威将问题丢回去。
    “怎么做?我们就是要为这个问题找出一个实实在在、能引人注意、生动活泼却不哗众取宠的答案。杰克老弟,如今就是你担任排字技工的良机。你得时而朴实无华,时而谨慎周详,有时又得精致优雅。安迪,眼前也是你写出一套漂亮、简单明确、有教育性功能的文案的机会。别担心失手。你得实事求是,而且得令人增广见闻。放手一搏吧。从这些标题开始发想你要说的东西。一、二、三。”威威用拳猛击另一手的掌心。
    雷佛顿以烟斗搔鼻。
    “标语听起来不要太生动活泼。”
    “一定得生动活泼,”威威坚持己见。他眼中闪现柔情与激励之光。“各位得自问自答。什么是快变灵?它是一种什么什么的乳霜。它的构成要素是什么?是由特戈洚巴树蕴含的稀有油脂与其他成分调制而成的。它是如何生产完成的?是解析化学家在无菌状态下的工作成果。妈的,我非得把我说的写下来给你们吗?”
    威威说这番话时,安德森一直盯着他那闪耀热情光采、表情多变的脸孔。他突然被一股欲望驱使,想将持续燃烧的热忱与风趣导向愤怒。他咳了几声。
    “你是说,这是个实事求是的广告,或者是专利药品的宣传活动?”
    接下来是一阵静寂。然后威威再度摊开双手,态度仍旧冷静和善。
    “嗯,这个嘛,安迪,你太苛求了。广告是信仰,而非医药科学。否则你以为我追求的目标是什么?我们要说服人心,是的,但手段必须高尚得体,绝对不可庸俗下流;我们可以把我们的信仰放到泰晤士、罗马,而非……”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逐渐消失,随即坐回椅子上。他那像狗的眼珠半闭着,轮番望着每一个人。
    雷佛顿再次搔鼻。
    “沉默占了上风,”他幽默地说道。“而我们大家都清楚后续会如何发展。威威,我应该以一个两面讨好别人——董事室、文案室,以及美术部——的骑墙派,来告诉你我的想法吗?”威威轻轻颔首,他身体缩了起来,而且因为太疲惫而无法睁开眼睛。“我想我的声明,是针对那些喜欢不受你计划束缚摆布的家伙而发表的,他们——”
    安德森没再听下去。这些年来,他参加过多少次这类庄严隆重的会议?这些讨论销售短筒靴、牙膏、电器用具、吸尘器、防腐剂,以及汽车的最佳通路的会议?这些会议从他的记忆里一层层剥落,有的失败的莫名其妙,有的却荒谬可笑地创下佳绩,在这些案子中,他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威言恐吓,目的就是要上司或客户接纳他自己所表达的意见。为了赢,他必须知道何时得迎头痛击,何时得引人发笑,何时又得力争到底。遇上职位相同的对手时,他会露出怜悯的笑容:“抱歉,我就是无法那样看待它,老兄。”对手若是上司时,则以精神饱满、充满热忱的声调提议:“我说,长官,这真的是个好东西,它会把其他产品打得无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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