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梦想与情感 时间之夜

第3章


 
  天亮以后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 
  而我知道胡安死了。 
  我说,胡安死了。 
  谁?你说谁死了? 
  我说,胡安死了! 
  天哪,小祖宗,你知道胡安是谁呀?我奶奶那时正挥舞着鸡毛掸子擦天抹地呢,听见我说,差点没从墙柜上摔下来。 
  我不可能知道胡安是谁。我奶奶说那时我还太小,一定是胡安那孙子借了小孩子的梦托话。也许小孩子真的是先知先觉,也许,小孩子都是先天开天目的人,只是俗世的混沌越来越厚地堆积,天长日久,那天目就被死死地封堵上了。 
  我不知这是不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事体,甚或是大人们在我长大以后学说给我听,我把大人的学说误以为是幼时的记忆?总之,每当我想到故乡和童年这些字眼,这件事就像你上网时那些先于主页跳荡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广告一样,你必须先清理了那些碍你眼目的广告之后,你才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东西。 
  而故乡和童年是我这部长篇的开头,好像如果我不首先让胡安开枪把他的对象杀了然后又开枪自杀了这件事跳出来充当开头,我的长篇就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它是我进入故乡和童年的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我必须面对这座突兀的跟我的一生毫无任何关系的大山之后,再带领我的读者和我一起翻过它。翻过它容易得就像是一场梦。而且,当你一眼看见了我的故乡和我的童年的时候,你再回头看看你的身后,那座山好像也梦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因为是凶死,我的故乡的土地上也找不见胡安和他对象的坟墓。 
  胡安和我同姓,但跟我的祖上没有任何的血亲,他只是我奶奶家的一个街坊的独生子。是当时那个年代我们一街的民兵连长。这就是至今我所知道的有关胡安的全部信息。 
  而故乡是什么?其实朴素地说,它就是养育了你的那个地方。而当一个人身在故乡的时候,你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把自己和故乡区别开来的。你就是故乡,故乡就是你。它们是雨和云、云和天、天和地的关系,你怎么可能把它们分开来看呢? 
  现在,我要从故乡的那场大雨开始说起。 
  故乡的平原,平原的天空上,很少风云变幻。但雨来之前还是有征兆的,比如突然涌过头顶的黑云,平地卷起的那一阵恶风,恶风里夹带着豆大的雨点,它们容不得任何人的躲闪就砸下来,我常常站在屋檐下看着狼狈的村人们四下里乱跑,只有傻子微笑着从容淡定地在雨里走。离开故乡的若干年里,无论我行走在哪一片天空下的雨里,都会想起傻子那从容淡定的微笑,他光脚走在雨水的风中,他自言自语,破烂的衣衫一条子一道子地紧贴着瘦骨如柴的身子……有雨的时候,傻子就是雨中的一道风景,而在我的心里,傻子其实也是故乡的一道风景……我会在后边的叙述中还要给你讲述有关傻子的故事。 
  现在暂且让我们还回到雨。这样的雨它们就像过路的妖怪,虽来势凶猛但转瞬就雨过天晴。雨水形成的河流在街道坚硬的土路上浩浩荡荡向村西的河洼里汇集,大人和孩子们会在雨水退去之后的湿地上拾捡不知从哪里冲刷出来的废铜烂铁。有时候,为争一块同时看到的烂铁,一个小孩和另一个小孩打起来,一家人和另一家人打起来,每个人都说那块铁是自己先看到的,谁先看到的就应该属于谁。60年代的我的故乡是那么的穷,那些铁交到废品收购站就可以换回5分、1角、5角不等的钱,那对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孩子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可以用自己卖废品的钱去买上学所需的铅笔、橡皮、本。那些废铜烂铁后来就成为我儿时上学的主要支撑。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没有提我的妈妈和爸爸,有妈妈爸爸的小孩子还至于为这么一点点小钱而犯愁吗?我当然有妈妈爸爸,但在我10岁之前,我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我不记得我见过他们真人。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我依稀觉得我妈妈是一个穿着蓝花花衣服扎着一条大辫子的花姑娘。我想或许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真实影像,在我见到我妈本人之前,那个影像代替我妈一直深刻在我的小脑袋里。在西厢房墙上挂着的镜框里,有我妈妈和我爸爸的合影,他们年轻美丽英俊而又潇洒,我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红灯记》或是《沙家浜》里的剧照,他们于我有一种遥远的距离和不真实感。我常常在心里疑问自己:我是他们的孩子吗?如果我是他们的孩子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呢?现在我已明了一切,而在当时,那实在是小孩子心里解不开的一个谜啊。 
  我想我应该是我奶奶的孩子,是我奶奶怕我淘气和不懂事摆出一个妈和爸来吓我的,因为我奶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不听话赶明儿个就把你送到你妈和你爸那儿去!我最怕我奶奶说这句话,因为被称作我妈和我爸的那两个人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陌生啊,把我送到两个陌生人的中间去会是什么样的呢?况且我二娘还在一旁帮腔说:你知道你爸你妈住在什么地儿吗?你爸和你妈他们住在深山老林里,山里有狼,有老虎,专吃你这么大的小孩!在我的心里那等同于另一句话:听奶奶的话吗?不听奶奶的话就让红眼绿头发的老拐子(人贩子)把你拐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而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陌生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的一切都是荒芜的,荒芜的一切透着苍凉、凶险和恐惧,凶险和恐惧,它们就像两粒坚定而又奇异的种子,埋在了一个小孩子的内心。 
  我依赖亲人并越来越生恐亲人遭遇不测。我常常扯着奶奶的衣襟走来走去,我生怕我一撒手奶奶就不见了,奶奶要是不见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来管我? 
  奶奶她每天要背着一个大背篓去田间拾柴火,我看着她小脚小碎步地消失在村路的尽头,我就一直等着她再从村路的尽头重新出现。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发生在奶奶身上的无数种景象:奶奶不慎掉到河里了,水草扯着她一点一点地下沉,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然后我会看到河里飘起许多条鱼,那些鱼长得都像我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我奶奶一定是变成鱼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我想既然我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条鱼,那我也应该变成一条鱼好让她带着我……有时,奶奶是坐在树阴下歇脚,树根处会冒出无数条手臂把我奶奶抓进树洞里,我最喜欢村西口电车道边的那棵老榕树,我设想奶奶就是被那棵榕树的老手给掳进去的。但我不能确定我奶奶会变成树的哪一部分,是树干?树枝?还是那榕花?我更愿我奶奶变成好看的榕花。因为我想如果我让我的小五叔把我也种在那棵老榕树的旁边,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也会长成小榕树,开出小榕花。变成榕花的奶奶一定不会是小脚了,我们可以从树上跑下来跑到我们的家里去……可是,有时我会靠在柴门的太阳地儿里睡着了,我睡着了的梦里常常是噩梦:梦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井,从井里能看见天,许许多多的人都像是在水里飘浮着,可是谁也游不到露着青色天光的那个井沿儿,我奶奶也在飘浮的人影里,我多么想救我的奶奶出来啊,我在天光的一端,向奶奶伸出手,可是,我永远抓不到奶奶递给我的那只手,它们总是在刚刚要衔接上时又脱离了。有无数只手,它们拨开奶奶的手向我伸过来,我是多么的恐惧啊,那是即将要被拖进深渊而又无依无靠的一种恐惧…… 
  在所有的梦里最令我恐惧的就是无头无脸只有躯干的一个怪物,他常常躲在奶奶回家的路上,我能看见他的存在,而我的奶奶一点也不知道,她就要走近那个怪物躲藏着的地点了,我想大声喊她,可就是喊不出声来,我挥着手示意她别走那儿,她就是不看我,然后,我眼看着那个怪物将我的奶奶吞进肚里…… 
  这一切令一个小孩子的内心备受煎熬,我摆脱煎熬的唯一出路就是死活要求代替奶奶出门拾柴火。那一年我5岁,身后背着比我还高的一个大背篓。从那一年起,直到我10岁离开故乡,家中做饭和取暖的柴火都是我用自己细嫩的小肩膀背回去的:春夏秋冬,雨里雪里,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小女孩孤独地行走在故乡的田间地垄里,那个时候,行走在平原上的小小的她,心里装满了牵挂:雨里,她牵挂那雨会不会将老屋的墙冲塌了,墙塌了房子就会倒,房子倒了她的爷爷和奶奶会不会被房子压死了?她会在大雨里背着满满一背篓的柴火往家里跑……她的脚就是在电车道上奔跑的时候为躲一辆也在雨中奔跑的汽车而崴骨折了……等她回到家,脚已肿得老高,她痛得直哭,可是,没有人带她去医院瞧瞧,因为去医院需要花钱,她隐约知道她的父母每月都寄钱回来,可是她不知道那些钱跟她有什么关系,一个5岁的小孩子也不懂得她是有权力主张用她父母寄来的钱去医院看病的。她信任跟前的亲人们,她必须得依靠他们,他们也是关心她的,他们关心她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给她揉揉捏捏,任那痛自生自灭……最终,她的大脚趾趾骨就永远断在了里边…… 
  我长大以后,从来不穿露脚趾的鞋子,因为那个大脚趾比其他所有的脚趾都矮,它成为我心中的一份抹不掉的痛。在这一件事情上,我其实怀疑过我的亲人对我的爱,那是后来,我和许多比我大的大人和孩子在田间玉米地里砍留在地里的玉米秆碴子,二头细白的腿被玉米秆碴子给穿破了,血顺着腿流了一地,她的妈妈疯了一般抱着她就往 
  医院跑,我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受了伤的孩子被妈妈抱着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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