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39章


这是一个人的心冰冷了的标志。 
  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消解母子之间天生的情感和心智的联系,哪怕这种力量来自母亲的内心。 
  无论历史怎样有声有色地发展,无论外面的世界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井云飞要保存和扩张自己的势力要经历多少次拼杀和制造多少次阴谋,无论他面临多少次险峻的局面,处理和化解多少复杂的事物,在这个静悄悄的深宅大院里,日子一如既往,平静如流水。这非常有利于自然情感的成长。 
  在对自己的儿子轻轻的诉说和只有曲调没有 
  歌词的吟唱中,在对绍平的照顾和呵护中,在绍平像羊羔一样对于她的眷恋和依偎中,石玉兰心中那种广大无边的爱,从井云飞身上,从树木花草、山川土地上,从迷离的夜色和晴朗的天空中,全部回缩到了孩子身上。绍平就是她的一切,绍平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绍平能够坐立了;绍平会叫“妈妈”了;绍平蹒跚着走路了;绍平会用眼神和母亲交流了;绍平会说话了;绍平知道为母亲搬小板凳了……所有这些,都是母亲必将经历的,这是上帝对于崇高母爱的报偿,是一个女人在消耗掉自己的青春之后的必然收获。但是,对于石玉兰来说,这些不为人知的小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是她心灵幸福最为直接的方式,是她对于周围的一切进行感知的价值尺度,是她整个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唯一证明。 
  绍平的身体端正而纤弱,看上去让人感觉在这个健康的躯体中,生命仿佛很脆弱,就像本来生活在暖棚里突然被移动到了气候寒冷的室外一样。但是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优雅的气质,他穿的衣服,无论多么简单,看上去也总是让人认为只有那件衣服最适合他。他的头发漆黑,就像锦缎一样光滑。他不是那种总是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矮凳上看眼前这个新奇的世界,哪怕是一只花朵,花朵上的一只蜜蜂,或者天上的云彩,都能够长久地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皮肤就像 
  瓷器那样白皙,他那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总是发出一种探询的光亮,好像要急于弄清什么事情,他和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接触,仿佛都让他惊讶得叫起来。尽管他从来不淘气,但是他也像所有孩子那样精力旺盛,在有弹性的身体中,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精力被抑制着。在他那无比柔和的性情之中,潜藏着幽灵或者说黑夜的意味,反映着白昼的余晖和即将到来的黑夜的深不可测。 
  井云飞经常来看孩子——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地看问题,那么我们就应当认为井云飞的这种亲子的愿望和感情是正当的。他在外面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没有这个孩子,他还有那样大的动力出入于黑道与白道之间,出生入死地做那些事情吗? 
  这种理智支配下的感情,自然要将对玉兰的爱降低到从属的位置——不,那不是降低,那纯粹是一种排斥。惯于在风月中行走的井云飞,对姿色渐消的石玉兰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保持最初的感情热度呢?当这个权势极大的人把另外一个因为紧张而浑身颤栗的黄花闺女裹到身子底下的时候,石玉兰在他心中又能够占有多大的位置呢?这样的事情在大户人家经常都在发生,道德已经麻木到从来不对此进行谴责的程度,很少有人关切到一个被人遗忘的女人的切身感受,这些感受都在这些深宅大院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流失了。 
  石玉兰也是这样。实际上,在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后半生中,很少回忆起自己在生下绍平以后的艰难,作为一个正当年华的女性,在对儿子的爱面前,个人的幸福渴望和对于情感慰藉的要求,都消逝了,儿子取代了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才会产生出一种极端的感情——绍平是我的孩子,他不应当这样亲近他! 
  每一次井云飞走以后,她都要上上下下地检查绍平,好像在怀疑井云飞是不是弄伤了他。更为严重的是,石玉兰惊恐地发现,每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对绍平的那种广博无边的母爱就会受到冲击,好像绍平也成了独立于她的个体,这个个体游离开她,去和别的人亲近去了。这种痛苦没有任何来由,石玉兰多少次对自己说,事情不是这样的,绍平永远是我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够阻止内心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她常常为此感到愧悔。 
  谁都无意,但是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却仿佛在对儿子进行一场激烈的旷日持久的暗中争夺。井云飞把绍平看成自己的命根子,他要时时事事用自己的操行来影响他。他为绍平请来老师教他读书认字,他要用文化开启他的心智,让他知道人生还有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方式。那些方式将不断修正你对日常事物的看法,让你比别人看的高远。他教他打枪,在玉兰看来,简直就像是在认真培养一个土匪。只有井云飞知道,他并不是想把儿子培养成土匪,他是想让儿子成为这个社会需要或者说能够适应社会邪恶的人。祖父井观澜古典主义的道德教条能够让儿子应对人心的险恶吗?父亲井宽儒在善恶之间的羞羞答答的徘徊,不是正在说明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立身,你就不能不向恶妥协,你不可能坚持很久。所谓的善,越来越具有技艺的性质,这不是一个人的变化,这是整个世界的变化啊! 
  他把他带到士绅们中间,让他感受成人之间进行交往的艺术。他试图告诉儿子,这将是他未来主要的生活方式,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得周旋在这些人之间,只有在这些人中间如鱼得水了,你才能够守护住财富,你才能够增加自己的财富,你才能够活得像一个人。这些人既可能是给予者,也可能是掠夺者,全看你怎样和他们相处,全看你以什么样的实力和他们相处。 
  石绍平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发出的探询的光亮,照亮了父亲试图要他了解的事物,他已经看到了轮廓。虽然他还不知道那件事物具体是什么,但是他已经从旁人的谄媚中,从父亲的矜持中,感觉到这个人的力量和尊严,感觉到他在那个未知世界中游刃有余的智慧。很显然,父亲正在成为这个孩子心海中的灯塔,尽管它若隐若现,但是他知道它在引导他。 
  玉兰则教导儿子要有同情心,同情穷人,“没有穷人,哪会有我们这些富人的日子?”绍平歪着脑袋,用探询的目光看母亲,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母亲就告诉他,我们是靠佃户的地租生活的,佃户正是因为向我们和官府交纳了地租,才永远是穷人。 
  “不,”绍平坚定地说,“不是这样的。”玉兰异常惊讶,问儿子:“那……你说是咋样的呢?”绍平很羞涩,没有正面回答母亲。他不想用父亲的话回答母亲,他已经知道,在这些问题上,父亲和母亲的见解是不同的。他不想说他们见解不一样的问题。 
  一个叫马玉林的生意人在宁夏遭到土匪打劫,身无分文,求讨到玉兰这里。玉兰接待了他,给了他一些废旧衣裳,给了他五块大洋,打发他回家去。“为啥?”少年绍平极为不理解母亲的大度和慷慨。玉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崤阳县的人,我就是那里的人,是我的老乡哩!老乡遭了难,不是得帮他一把?你爷爷常说,得帮人处就要帮人,这是积德行善哩!”绍平完全不能了解母亲。但是,他不再询问什么,就像知道了母亲的意思一样。 
  …… 
  我们能够确认,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的确在进行着一场争夺儿子的战争,参加战争的双方是如此坚忍,如此不做退让,这就注定了双方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也不知道曾经付出的代价全是因为对方的坚决。他们都严格地在自己的领地进行思考,有的时候甚至不把对方作为参照物。 
  玉兰暂时还没有告诉绍平她是如何来到井家的。她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难道你想让儿子充当命运的裁判者和调停人么?当这个裁判者真的站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怎样向他诉说你的案情呢?你能说那是一场错误吗?你能说你没有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吗?你能说井云飞没有像一个优秀的丈夫那样爱你吗?你究竟有什么冤情要诉?你想抱怨什么?你期望自己的命运发生改变吗?那将是什么样的改变? 
  所有这些,都是石玉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第十二章 山不转水转   
  36.起源、方向与目标(1)   
  历史总是螺旋式上升和发展,有时候它呈现出一种前进的姿态,有时候它又在原地踏步或者在倒退;有时候表面上看起来在倒退,但是实质上是在前进;有时候它让人激昂,以为它在前进,其实它是在一路高歌往回走。前进和倒退之间的间隔,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仅仅是一个瞬间,所以,人们经常会在有限的一生中感叹历史竟然还在这个人刚刚出生的那个地方徘徊。 
  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三年间,由于百年不遇的干旱造成的饥荒席卷了中国西北部省份,K省的灾情极为严重。查阅K省各县县志,你会看到很多关于这场饥荒的描述:“大旱,饥民啖食草木,至有骨肉相食者。”“旱、蝗相继,人民流徙,饥者盈路,死者十之七八。”“自上年六月不雨,民不聊生,草木皆尽,剥及树皮,夜盗成群,兼以昼劫,道馑相望,村空无烟。”“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斗米千钱,饿殍遍野,夫妇、父子相剖啖……” 
  这些话语,在中国历史的文字记载中并不陌生,两千多年以前就出现过,人们对于它的再次出现已经不感到惊奇,就好像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好像社会和人生本来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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