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

第2章


钻进去,随杨杨沿一条幽暗小巷愈走愈深,直走得惊心动魄,稀里糊涂地便闯进了一段古老传奇:转眼街巷尽失,人户不辨,从一户人家进去,眼看已到尽头无路可走,转瞬倒又踅进另一户人家。莫非看似密密麻麻又各各独立的村舍之间,有一条外人不知的通道?前家的窗户,紧挨着后家的厨房,从这家堂屋出来,是那家后院——其间几无起承转合的建筑八股。就那样一路行去,穿过一家又一家的客堂、卧室、厨房、院子、花园、马棚、牛圈,直至不知身在何处。无论哪幢老屋,几进几房,某间不起眼的屋子里,或灶台边或楼梯下,必有一条隐秘的通道,直通另一幢老屋的天井——奇!想到我正闯入一段秘密的历史,禁不住心跳如鼓。摸索、寻觅、惊异、紧张、兴奋……当世界以这种令人惊异的深邃幽曲展现于眼前时,不沉浸在对历史与人生的不可知之中才怪。遂知世界远不止于它所示以人的外表,更有深藏于内的灵魂。行行复行行。待眼前一亮重在蓝天下站定,我晕且叹。回头望去,最初进去的那幢屋宅遥不可见,人已置身在村子的另一头。那些前后相接门户相通的村舍间,还真有一条秘密小径。据告全村上百幢百年老屋,皆由这种幽暗、悠长、低矮的通道串联在一起。到底是什么缘由,让那个村子有了那样一条秘密的通道?告是早年当地甚多匪患,家家门户相接,一家有事,只须随便钻进一户人家,即可借助那条秘密小径避开灾祸——那简直就是那个村子的魂。心想,第一次凭想象穿行于那条小径者,必是天才。于是大奇。一问,村子已建起好几百年,名叫兴义。 
  几年后再去通海,杨杨又带我去兴义村——心想他或忘了早已带我去过。依然穿过那个门洞,依然沿那道小巷走去,转眼倒突然开阔起来,不是蓝天花草,倒是一片残垣颓壁。记忆中的那片村舍显见刚刚拆除。于是感叹那村子不独肢体消亡,也已魂飞魄散。杨杨道:幸好这些年,我早把这里全都拍成了照片,以后有人想看这个村子,只能到我那里看了——那是在宽慰我,也是宽慰他自己,无奈中竟也透出了几分幸运。 
  2 
  醉心底层生活与历史追寻的杨杨,借助数码相机拍下兴义村的照片,不过小菜一碟。保存另一些东西就不易了,连数码也奈何不得,那得靠文字,靠一支传统而又诗性的笔:如若道先前那部《小脚舞蹈》,无异一曲为旧时女性命运轻吟的挽歌,如今这部《雕天下》,却是为一位艺术圣徒心路历程谱制的绝唱了。 
  读《雕天下》,恰如倘佯于滇南小城,百年景观、八方风情扑面而来,如一座花园,奇树异花,浓荫幽香,让人沉醉得很。细斟这以文字砌筑的艺术花园,隐约可见一条秘密小径蜿蜒其中,让人既能穿行于一路的历史风情,也能品味景观之外的意韵。写《雕天下》时,杨杨是不是想到过兴义村那条秘密小径?不好说。然一部优秀艺术作品,无论于理于情,都该是一座艺术花园。不管构建那座花园的,是个人的悲欢离合还是民族的兴亡盛衰,倒都是用来构建艺术之宫的材料;建筑的魂魄与精神,则要靠人苦心经营。地处中原之南、中南半岛之北、南亚之东的滇南,原就是一片历史丰厚、性情浓郁的土地。上世纪初得风气之先,有人走夷方、开锡矿,有人修铁路、设海关,古今中外文化剧烈碰撞,情节诡异的活剧轮番上演,越发充满了神秘与变数:鼠疫惨烈、傩戏古雅、矿洞阴森,一斧一凿的镂刻更是漫长、艰辛……黑黑红红斑斓多变的背景,一一成了展演木雕大师高石美复杂性格的舞台。书中那些看似互不关联的“建筑单体”之间,笃定也有一条兴义村那样的秘密小径。于是尽管一头扎进去,阅读时满心是那种迷离的快感晓畅的惊喜,初初却为没能一眼在纷繁、混沌中发现作家的良苦用心,稍感意外。就想,我真能寻到弥漫于那座花园里的精神与灵魂,寻到那条蜿蜒于艺术花园里的秘密小径吗? 
  4 
  工匠自古就让人艳羡。人类文明史是一部经济史、思想史,也是一部技术史、工艺史,社会每次向前都离不开工艺的进步。最伟大的科学发明,都有赖工匠去实现。中国虽号称诗书礼义之邦,圣人除了孔孟,也有鲁班、华陀。常人如我,自小无缘工匠、大师,熟悉的倒是弹棉花、做糖人、烙饼、补鞋的手艺人。弹棉花者的大弓能弹成舞蹈,做烧饼者的擀面杖也能敲出音乐。自此知只会读书,疏离江湖,日后无非一条书虫,不呆即傻。书生可以文章血汗报国,匠人亦可以绝活巧艺传世,彼此难分高下。而国人轻蔑工匠久矣,先是大倡“苦读”,“黄金屋”、“颜如玉”的许诺,阴毒得像以金玉包装的砒霜;当今又流行“傻读”,只求学历不管学问,多少人一生与书缠绵,进去了出不来,活活误尽苍生。逐名、逐利、逐商、逐官、逐色者比比皆是,都想玩“空手道”,谁还愿做个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其实不惟读圣贤书可滋润学养,潇洒江湖、大碗酒肉亦能泡出性灵。德国的工业、科技、文化不可谓不发达,倒至今崇尚工匠胜过崇尚学历。报载,著名旅游地迈瑙岛岛主乃当今瑞典国王的叔叔,当年放弃王位与一平民女子结婚,活过90岁辞世,留下诺大产业,竟交给其30岁的女儿掌管——此女虽有伯爵封号,倒不折不扣是位醉心于制帽手艺的师傅,而她出身德国贵族的夫君也强不到哪里,只是个侍弄花草的“匠人”。 
  以文学方式探索工匠的内心世界,想想就让人兴味盎然。杨杨称《雕天下》乃一个乡村木匠的“精神秘史”,绝非夸张:“艺术品乃世界的精华,或世界的缩影”,“一件艺术作品往往可以阐明人性的秘密”([美]爱默生语)。伟大的工匠堪称艺术大师,既由时代造就,也受时代制约,要成就一番大业,或比学者、博士更其艰难。杨杨笔下的高石美,演过傩戏,当过和尚,做过听差,下过矿井,浪迹过街头,耽迷过烟榻,倒怎么都忘不了他的木雕。仅这份执着,就让许多自视高雅者汗颜。如此,高石美花半生心血雕就的那堂木雕格子门,昭示的就不惟是他高超卓绝的木雕技艺,更是他一生遭际暗示出的个人命运与时代、社会的关系:时代无论穷富,从艺为文都难。不独社会的轻贱,艺术家还须与他自己厮杀。艺术家也是人,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不同在他日复一日地扑在一块木板、一幅画案、一张书桌上孜孜以求的那种坚韧,在他一生凭着或一双眼睛、几把雕刀,一腔怜悯、几打稿纸,一支画笔、几管油彩,与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所做的搏击与较量,竟是那样惨烈,金钱、名声、美色、豪宅……什么都可置之度外,他以他的生命与苦难对抗,欢乐是艺术的欢乐,放纵亦是艺术的放纵。人世间的善良、信义、爱恋和相知,滋润、塑造、成就着他,不公、阴毒、狡诈和邪恶,也污染、侵蚀、糟贱着他。而这两者之间,是我们无法看得分明却隐然呈现的生命的耗费与灵魂的挣扎:失爱、失明,伤病、痛楚,甚而因情感无所依傍而致的某种程度的堕落。艺术的良知,艺术的追求,倒在那夹缝间歪歪斜斜地生长,如同一条小径,尽管跌宕蜿蜒,到底通向了辉煌——以一生命运去换回一次成功虽说惨淡了些,可换了我,也宁要惨淡的辉煌不要辉煌的惨淡。那让我再次想起兴义村那条秘密小径,有了它,小村子倒成了一片可供命运周旋之地。人生也一样。上苍公允,人人皆有的那段可供雕刻的时光,怎么看都如高石美面对的那片“格子”,是舞台,也是“局限”,能不能在“局限”中既雕出高天流云,又镌出人间烟火,端的要看各人道行的深浅悟性的高低——“格子雕”,这出自民间木雕行家的术语,还真不啻是人生与艺术的写照。 
  高石美的那堂“格子雕”,至今仍立在通海“三圣宫”里,连同他为此耗费的十七年时光,以及他风传人间的故事。那天我面对它伫立良久。时光悠悠,多少人事都已作古,惟它依然灿烂。石阶前,两个髦耋老人自愿在那里守候,苍苍白发辉映他们的话语,声声敲打这个世界:木雕格子门是我们村子的神,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天灾人祸、大病小伤,都要到这里跪拜,求它护佑。我没跪,倒在心里拜了:惟愿它昭示的那条蜿蜒于人生、历史和艺术花园的秘密小径,连通我的血脉…… 
  2007年3月15日 于昆明   
  主要人物   
  高石美——云南民间木雕大师。 
  高应楷——高石美的父亲。 
  高荔枝——高石美的养女。 
  杨义山——高石美的师傅。 
  圆泰和尚——圆明寺的住持。 
  黎广修——四川雕塑大师。 
  李梆——高石美唯一的徒弟。 
  沐应天——西宗县县令。 
  慧明和尚——圆明寺的小和尚。 
  蔡灿华——瓦哨帮的大锅头。 
  蔡家俊——蔡灿华的小儿子,高荔枝的丈夫。 
  赵天爵——锡矿老板,高石美的岳父。 
  赵金花——赵天爵的独女,高石美的妻子。 
  麻氏——赵天爵的妻子。 
  安邺——法国人,滇越铁路的勘测者。 
  杰克——美国学者。 
  苏合林——中国学者,杰克到云南考察的助手。 
  达诺——“琵琶鬼”,玉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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