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87章


 
  说得他们有点怕了。 
  倩雯用当地土话和他聊天,嘱咐他注意安全:“当心些,我们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莫问题,”小伙说,“我会小心的,……我这还是 
  新车哩,十好几万呐!这条道上的业务,我每天都在做。每道弯弯拐拐,我都熟,你们放心好了。” 
  出租车沿着牛角寨外面那条长长的柏油路上山,雨依然淅沥。清晨,排排长势喜人的蔬菜地里,还没有劳作的农人。柏油马路盘旋而上,转过了几道山梁,进入山中,就开始浓雾弥漫了。居然大白天也开着车灯,前面几步远就浓雾一片,好像进入了黑夜。棉团似的浓雾,滚涌在车前的挡风玻璃和窗口,似乎要进入车里来和远来的客人亲吻。司机小伙不再和他们闲聊,握紧着方向盘在水淋淋的路面上小心滑行。对面有早行的货车慢慢开来,马路上有野狗毫不畏惧地穿过。好在他们谁也看不清车外的景物,究竟身处悬崖绝壁之上,还是云雾缭绕之中,都感到十分安稳。出租车在浓雾中穿行了大半个小时,浓雾渐渐褪去,他们已经爬上了高高的山岭,他们谁也没有感觉到,雨早已停了。他们的车,蚂蚁一样蠕动在陡峭的绝壁下面。透过车窗,放眼望去,灰白色的天空下,千沟万壑,白云绕绕。那幽幽的白云啊,浓如棉团涌动,长似素绸牵引。远山半掩半闭,若有若无;近处绿树田畴,尽收眼底。 
  怎么这一带有如此美丽的山水? 
  “还有更美的呐!”司机说,“可是,这里山中的农民还很穷,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我们那里半山腰的牛角寨。” 
  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少红色革命根据地,都是自然山水很美,人很贫穷的地方。那些白云,也是一种生命,一种大自然的生命。似堆堆白雪,簇拥在半山腰,那游丝一样的素练,又往如何飘动,去寻找自己家乡的呢?我似乎并不比那白云更有意义,它们也早出晚归么?终究那是它的故乡啊!我是谁?和倩雯一起回到她的家乡,红池坝,那一个并不十分出名的红色革命根据地去干什么? 
  白云,远山。近处的山峰,起伏绵延。悬崖间行驶,只觉如盖的松树,把灰白的天空涂得一派葱绿。 
  “多茂密的松树!野生的么?”他问,“这里的植被怎么保持得那么好?” 
  “还有更好的呢!”司机还是那副万事通模样,“野生,咋不是哩?千百年来都这样,这树很便宜,整不完,砍不尽。大炼钢铁都没有把它们整绝。那果子很来劲,我爸他们游击队失败后跑散了的王瘸子,就在那一带靠吃松果为生,大炼钢铁时才被人发现,胡子尺多长,活得好好的哩!后来王瘸子被民政部门养起来,老红军待遇!现在还活着。” 
  “那你爸也该是老红军吧?” 
  “不是,”小伙子笑了,“那时他很小,没饭吃就上山打游击,真打仗他就吃不消了,回来藏了。没抓他叛徒就不错了!那时,游击队一天要跑一两百里,遇到敌人,还要打枪放炮,他怎么行?” 
  “你爸还挺聪明的!” 
  “他也受了些苦。那果子很闷人,吃多了有毒,我爸说,游击队断粮,他都被毒倒过一回。好几天人事不省。嗨!现在这些松树,可给这一带造福了哩。树叶特别茂,松果特别多。农民叫它金银松。秋天过了,冬天,大雪封山,山民不外出,没事就上山采松果。春天,这条马路上的雪化了,上海、广东沿海什么外资企业,十天半月的开着大卡车,进山收松果。我们牛角寨那个时候的旅馆生意,特别好哩!” 
  “哦,收来做啥?” 
  “那松果油炸了特别好吃!运到外面加工,装进小口袋,取名金银果,畅销美国韩国东南亚,换取外汇哩!” 
  “你吃过么?” 
  “嗨!吃过,吃过。那些车老板带来,我吃过,脆脆的,很香。可我爸说,一般,没有野生的那种鲜味。” 
  “那停车,我们下去摘来尝尝。” 
  子庄突然来了兴趣。 
  “早着哩,没熟吃了,毒性大哩!” 
  倩雯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后来,她告诉子庄:“我对那些果子,一点也不陌生。” 
  一九六八年,“文革”动荡岁月,她就出生在离这里更遥远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里。 
  那时,一对流浪的夫妻,苏营长和叶哲文,已接近四十岁。他们在世外桃源的红池坝一带深山,靠吃松树闷人的金银果度日,在毫无医疗条件的情况下,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这就是倩雯。 
  那时,他想,倩雯也许还是一部没有揭开的传奇历史。 
  “呀……” 
  一声很轻的惊叹。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小伙的车轻巧地无声地停靠在巨树参天、云松挺拔的山嘴旁。他们惊异地下了车。 
  无比广阔的天空下面,无比壮阔的雨后湿润的千沟万壑。树木深深,远村隐隐。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无底的深渊下面,一团团纯棉一样的白云,默默徜徉在寂静的山谷,似乎在动,似乎在停。整个山谷,给人一种寂静幽深的神秘感觉。那时,只有在更遥远的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才能感受到那里的白云,无边的天空,广阔的村庄,正在进行一种永不疲倦的仪式。端庄,静穆。好像有种生命,在大自然的怀抱,正在酝酿,正在诞生。白云浩荡在无底的深渊,把村庄远山隐隐掩盖在云端,苍茫悠远。白云下面,是看不见尽头的松树林,前面一挂丝绸一样的白云,缠绕着松树林上面的山腰,山腰和白云相连接的背后,又是白绸一样的云,浮在空中。那片天空和云彩之间,隐隐现出一眉悬崖,好像浮动在云层中的一艘优雅的小船,一段默默的山梁。山梁对面,一壁鹰嘴一样突出的悬崖,是那座曾放出机关枪子弹的山峰,悬崖的一半,刀削似的,往外突出来,斜斜地挂在云端。远山远水,如一幅早晨的露水打湿了的画图。丝绸锦团,静静氤氲。大自然的杰作,苍凉静穆。 
  那就是红崖! 
  那就是将近六十年前,瞎子舅舅牺牲的地方。曾如此险恶、如此残暴、吞噬了瞎子舅舅和他的游击队员生命的地方,居然如此寂静,如此肃穆,如此的美。 
  “那时,早埋伏好的官军,就是从那片悬崖上,往红崖那边打炮飞子弹的。”司机指着半空中,鹰嘴一样的悬崖,介绍说,“彭司令,哦,就是瞎子舅舅的人马,都很饿了,正在红崖下面的松树林里做午饭,他们没有来得及吃一口玉米粥和红苕,就被完全打死在那里。瞎子舅舅,那时早已把他的下属,叫他的秘书,安全转移到了红池坝。” 
  …… 
  “他是他们那支队伍中最大的官,司令兼政委。” 
  …… 
  “当年,传说彭司令的秘书,‘妓女’地下党,就是带着部队,从红崖背后的悬崖绝壁上,飞上来逃回红池坝的。” 
  …… 
  “你看,现在,那里如刀砍斧削!老鹰都飞不过来!” 
  …… 
  “那片青松林里的金银果,最香最甜最脆!” 
  …… 
  “唉,彭司令本来是可以逃出来的,他把牺牲的危险留给了自己。” 
  …… 
  倩雯呢?居然蜷缩在车里,早哭红了眼睛。 
  子庄不想惊动倩雯,他也不愿意把倩雯和瞎子舅舅及其秘书“妓女”地下党的关系,向司机这样的外人说透。他深深叹了口气,眼前的自然美景和人文历史,浓郁的悲情,绝美的山水,怎么结合得这样完美?简直天造地设!他十分惊奇。他想到那片红崖下面的松树林里去看一看。司机说,那不行的,尽管看起来很近。真要走,可能要走一两天,才能走个来回。现在,他们牺牲的地方,还有什么可以看的么?他问。司机说,不知道谁在那里钉了一根木桩,上面写着,青云山红池坝某某游击纵队司令兼政委彭泗海殉难处。而且,那林子里的土,不知什么原因,和那段红崖一样,都是红色。只要阳光照耀在红崖上,整个林子里都能反射出猩红的光。 
  那时,红崖上的云雾,依然没有散,沟壑中的云团,慢慢向灰蒙蒙远山渐渐飘去。突然,遥远的天边,出现了一缕猩红淡红的霞光。红崖上的云雾,渐渐淡了。远远望去,山脚下面,蓊郁的青松林里,顶端头上,若隐若现的那幅红崖图画,他看得惊呆了。是不是烈士的鲜血,在山水自然中显灵?红崖悬在空中,也悬在他心灵中。一阵山风吹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响起。好像整个山峰沟壑,都鬼哭狼嚎。如此奇怪,刚才那缕猩红的光线,千万缕游丝,千万朵云块,千万张丝绸锦团,渐渐变成一幅硕大无朋的淡雅幽雅的水墨画。云雾蒸腾,大海滔滔。遥远的山谷,萦绕翻滚出千万种涛声。那是他从没有听到过的怪叫。他想,是不是又一种控诉冤屈的显灵?他们站在遥远苍翠、山风呼啸的山嘴上的身影,像蠕动着的几只蚂蚁。他感到一阵惶恐。他打消了停在那里,要去那边红崖看看的念头。此刻,山头上一阵阵狂风卷着雨点,密集地劈头盖脸向他们吹卷过来。他感到身子在摇晃。立即转身,跑向停靠在山嘴上的 
  出租车。 
  “快,快快,闪开,闪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警车的叫声。有手提喇叭的声音,从警车里传出来。他们在那里并没有待多久,不知不觉,出租车前后,怎么在风雨中停靠了那么多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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