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83章


 
  “省上来的吧?” 
  “不啊!看来是做官了。” 
  “有点像记者。前次来的那个记者,肚皮也像他的那么大噢。” 
  “啤酒肚嘛,某某党的油水,吃喝得多了。” 
  “什么某某党的?那都是我们老百姓的油水!” 
  他们……而且是曾有过家族辉煌的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无端数落,难堪地议论,管他对方是谁,有没有用,都开心地数落了再说。 
  “哎,真是记者么?你好好给我们反映一下,村长欺负我们,乡长也欺负我们。” 
  “我们的队公负担……可真叫重啊!见人交三百!你看我们田里头那么多大人小娃儿的,怎么交得起啊!” 
  “什么?对……公负担……?” 
  他不太清楚这个词语。 
  “队公负担,就是农业税,农业税啊!单单农业税还好些,乡上说要村村通路,你们上来的烂泥渣,炭灰路,不好走吧?就修那条路,上级不拨款,可能上级也拨了款,款子都给他们吃进啤酒肚里了。还要叫我们一人交九百,你想,我们把大人娃儿卖掉了,也交不出九百。我们这一田里的人脑壳,十多个,加起队公负担,总共要交多少?成千上万!这个日子,叫我们庄稼人怎么活啊!” 
  满田的怨声,根本没有关心傻乎乎地站在田埂上的他,是怎样的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哦哦!那么辉煌的一个家族的后代,如今,也叫苦连天了!当初,他们家族的财富,是不是也是这样盘剥当地百姓,才积累起来的呢? 
  “不可能!”山顶人家,一个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汉,撇着嘴说,“梅绍武,我的东家,这条路,很粗糙,还是他们开盐场、丝织厂挣来的钱修的呢!他儿子,就是那个兵团司令,梅国文,回来安葬他母亲,喝了酒,给抬丧的乡亲许愿,下半年打了胜仗,回来修柏油路进山。可是,下半年,他的队伍,在淮海战场被打败了。他后来也起义了。梅老太爷也枪毙了。他妹弟也叛变了。他妹妹也关进监狱里去了。这个家族衰败后,这个村子,也就跟着衰了。梅国文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这条路就成这个样子,几十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 
  他站在桑树林中,不知怎样回答那一串盛满稻田的怨声。他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到这里来,听这一田怨声的呢?他想了想,扶扶眼镜,说: 
  “也许,要不,你们的事情,是应该有人管的。起码,至少,当地政协吧,应该出面帮你们一下吧。要知道,‘梅国文’,大名鼎鼎啊!上了历史书的,他是你们的叔叔吧?” 
  “不是,他是我的国文伯伯。” 
  “哦,是的,你国文伯伯,当时,把几十万大军交给了共产党,不愿意再为那个政权卖命打仗,因为他的起义,我们取得了政权,少打多少仗,少死了多少人?现在,他的后代,至少应该减免那几百元的修公路款和队公负担吧!” 
  还有好些漂亮话,他没有说得出口。他想弄清楚他们之间的人物关系。年过五十的侄儿,已经歇顶,黝黑着一张精明的瓦刀脸,望着他笑着,拖着一双泥腿,大步踩到田坎边的桑树下面来,掏出上衣口袋里皱巴巴的当地廉价烟盒,在衣摆上擦了擦大手掌上的泥,从烟盒里扯出一支烟,递上来。子庄勉为其难地接过他泥手捉住的那根弯皱的香烟,并不点。 
  “不不,”他说,“抽我的。” 
  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包大中华,递过去,招呼众人道:“来,抽抽烟,歇歇。” 
  “那是我哥。” 
  弟弟毫不客气地接了香烟,给子庄做介绍。 
  抱了一捆稻谷,正走向打谷机旁的汉子,穿着蓝色中山装,转过高高发际的头,露出一张厚重的络腮胡的方正的脸,憨憨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哦,果然是兵团司令的后代。那张脸,兵团司令梅国文的那张和善而充满杀气的脸,子庄和倩雯到那座城市的历史档案馆里查资料,曾在那时的“剿匪”战报上见过。三十年代,他的部队屠杀了红池坝革命根据地多少游击队战士啊!现在,他的后代,拖着泥腿的“大哥”、“二哥”,来到桑树下抽烟。大哥憨厚,老二精明,都饱经风霜,他还是读到了这个家族历史的痕迹和基因。大哥饱满的国字脸,也许是梅国文的遗迹,老二遗传的也许是娅雯的灵秀精巧。哦,他低下头,看到兄弟俩抽烟时满足的模样,岁月的泥土,掩去家族的辉煌。隐隐的辉煌,掩进泥土的沧桑。但是,那一稻田蜻蜓一样飞来扑去的他们的后代,小男孩女孩,他们长大之后,从这片沃土里脱颖而出的,是不是像小莲、像倩雯一样,鲜嫩而多情的少男少女呢?那时,他还没有和小莲见面。他饶有兴趣地歪着脑袋,问,那个县参议长,保安司令,临时县长,哦,被枪毙了的梅老太爷……哦,二哥爽快地说,梅绍武,我爷爷……梅国文,我大伯。你们父亲呢?梅国彬,解放前一直在家,私塾老师。后来,也是受我爷爷连累,一九五五年……才被抓到县上去,镇压的……哦。他们在讲述自己家族那些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的时候,从他们贴着阳光的憨厚脸庞上,看不到埋怨,看不到痛苦,相反,还有一丝笑意,那是为他们家族历史而骄傲的笑意,只不过,笑容快要消失的时候,才从他们那艰涩的嘴角、眼角里,牵扯出一丝怪怪的苦涩。哦,那么,子庄问,你们家的老屋……梅家祠堂,老屋地基,在哪里呢?地基?还在,还在,主人都变了,早变了。解放后,都分给我家佃农、贫农。现在,他们都搞得很富,我们家呢?反成佃农、贫农了。 
  “巧七妹,”二哥冲田里拴着稻草的妇女,就是刚才使劲埋怨队公负担修路款的,看样子,也很精干的妇女喊道,“快来,你带这位记者同志,到家里去看看吧。”转过头,又对子庄说,“你,上我家坐坐吧。前不久,他们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同志来,省上的,还有北京来的电视台哩,来我们家拍电视,都是我媳妇带回去,帮助他们拍电视的。我家里还有过去的老照片。我爷爷的,国文伯伯的,还有我父亲的……” 
  被称为巧七妹的山村妇女,穿了粉红的长长的,时髦得和稻田十分不协调衣衫,也拖着一双泥腿,笑微微地走上田坎来。她刚才那十足尖利的口音,埋怨队公负担和修路款太重的尖利嗓音,突然变成了夹杂着山区泥土味的普通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泥腿,在小溪边的南瓜藤上擦擦,便一屁股坐进了他们的出租车。沿着掩映在青松林的里那条清澈的小溪,进入一大片青黄的田畴,沿溪小道两旁,是沉甸甸黄豆和同样沉甸甸的稻穗。那黄豆多么饱满,难怪当年的娅雯,那么喜欢吃豆腐,做出那么香的臭豆腐。这片山水真能养人。 
  “先到我家老屋去看看吧。” 
  她说。 
  他们从一条石板小路转过山嘴,眼前出现了一口池塘,碧水青青。池塘往上是一片稻田,稻田两边是一排柳树和阔叶桉,一弯弓形的覆盖着青松翠柏的山脊下面,正中,有一座已经破败的青砖瓦房。那就是他们的老家,梅家祠堂旧址。巧七妹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介绍他们的祖业。那是正房,我们爷爷和奶奶住的。那是偏房,我国文伯伯,我国彬父亲住的。哦,那是……巧七妹指着夕阳中挺立着的半片高高危楼,也是当年的绣楼,那是我……阿姨。娅雯阿姨,小时候住过的。那上面还放过钢琴和留声机哩。她们弹琴啊,听音乐啊,都在那里。我祖母,小学校长,教我娅雯阿姨唱歌弹琴的地方。巧七妹带他沿老屋一一介绍,而分得他们老屋的当地村民,老汉、妻子和儿子,正在发亮的院坝,晾晒金灿灿的黄谷。他们看着溅了一身泥的巧七妹,带着远来的访客,也有点怪怪地乐呵呵地痴痴笑望着。那时,巧七妹的普通话,也说的更加流畅而尖利。她带子庄去看坚硬方正的石头墙脚前面,那口长满青苔的老井。井台上,那株芭蕉树叶,阔大而茂盛。她说,当年这口井,终年不断,水,回甜回甜的,那么大口人家,怎么也用不完。现在的井水,冬天就枯了。井台背后,是茂密的竹林,竹林往上,青松掩映的山坡。浓荫处,她说,是我家的祖坟。一代一代的老人去世后,就埋在那里。到了我爷爷,临时县长梅绍武,枪毙之后,不知道谁把他的尸体,收到哪里去葬了。有人说,我家祖传的龙脉,那时就断了。只有我奶奶,还葬在那里……那是不是该去看看你们家的祖坟?哦,哦,现在去看也看不到啥了。乱糟糟的,还被盗墓的……解放后,每次运动来,都有人去开呀挖呀找的,挖过好多次,他们都认为祖坟里埋了金条。……哪里有嘛。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我们家族那时的确有不少金银财宝,可不知怎么回事,解放时那一两年,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听着七妹,也应该叫二嫂吧,那些苍凉、难过、略带骄傲的话语,子庄也感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告诉巧七妹,这就是岁月的沧桑,人生的轮回,像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残忍无情,又欣欣向荣啊!院坝侧面的绿柳丛中,挺立着一柱青色的坚硬岩石。据传,那是背后山峰上滚下来的炮台。从稻田望过去,是清水荡漾的池塘。池塘往上,又是丰收的田野和苍茫的远山。真没有想到,翻山越岭来到这座奇特的山岭上,还能看到如此丰收的原野,开阔辽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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