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82章


城里,有这么好的空气和这么明亮的月光么?第二天,他决定离开小莲,继续采访,或者回到城里去了。那天早晨,山村的早晨,炊烟飘得淡雅悠远,他告别了小莲和她父母上路。她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冲躲在里屋蓬着一头乱发的小莲叫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走,一起走呢?他不是答应……给你买车,给我们买房,然后把我们一家接到城里去么?小莲走出屋子,娇滴滴地告诉父母,他会再回来的。他这次回去,就是把那些事情做好,然后接我们去。父亲问她,他比你大多少?他可能就可以做你父亲了吧。那有什么?她说,你知道祖爷爷,哦,老县参仪长,梅绍武,最后那个,也是唯一的那个姨太太,年龄多大吗?祖爷爷五十多岁了,那个姑娘,我们祖上账房先生的女儿,才十六哩,而且,她对祖爷爷是多么好,多么好啊! 
  难道你祖爷爷五十多岁,娶了一个账房的女儿,我的女儿,就必然要嫁给这么一个老男人么? 
  从此,父母不再向她提城里买房买车的事。而且,小莲也因此,离开了家乡,到这个世上赋予她的那片天空,独自闯荡。 
  这次,倩雯和子庄没有在“大河风酒店”住在一起,他们第二天,当然又吵了一架。倩雯紧皱眉头,质问子庄,难道我是婊子么?我想过正常女人那样的生活,我犯了哪家王法?子庄笑笑,艰涩地说,我们,都没有,没有犯王法。噢,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什么叫王法呢?再说,你我经历的一切,究竟应该由什么样的王法来管理、来约束呢?也可能,如果在酒店被抓,我们就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了。走在通往山乡的小道上,他们吵嚷着,还是挨得很近。他说,偌大一个世界,我不相信,找不到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新房。他们也是在秋日的下午,在县城租了车,沿弯曲碧绿的大溪河,回山乡椅子形山岭的。那时,他们的心灵,好像越走越荒凉。祖母的病情刚刚好转,永年就把老人,带回到省城继续经营他的房地产生意。永年的情人小吕,从此也变得和他若即若离。而且,小吕经营的那个绿色环保生态园,秘密或公开地做起了引诱妇女卖淫的勾当。当然,到生态园去寻欢作乐的,大都是像谭永年那样的各色老板。那些所谓“妇女”其实很年轻。还有周围大学里的女生。而且,某些所谓的女大学生,从大一做到大三、大四,已有人做成十万、百万的富姐、富妹了。有的已经出嫁,或当了某某人的情人,或二奶。有个大二女生,小岚,书也不读了,专门给台湾来的商人,五十多岁,开全球牛奶豆浆连锁店的,生孩子。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孩子,男孩,三岁了,打扮得十分洋气。富商借她的肚皮,在生态园包了一套房间,精心制造,生下来就给了她一百万。他们约定,孩子养到五岁,再给一百万。富商很难来一次,每来一次,他们就睡在一起,当然也给够了小吕的房租。富商给小岚定下规矩,在和他生养孩子期间,她不能粘任何男人,包括她的男友。因此,台湾富商没有来的空当,小岚也忍不住寂寞,和小吕一起出去,约同类的朋友玩“鸭子”。她们找了好些地方的“鸭子”玩。小吕说,我们只找他们唱歌,讲笑话……我们不玩真的。而且,在那座城市边缘的富姐群体中,和小吕她们一样玩“鸭子”的女性,大都是三十多岁的……生活无着落,爱情没方向的女性。小吕把她们玩“鸭子”的经历讲给子庄听,子庄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小吕和她的姐妹们带着“鸭子”去飙车,那是她们自己的车,她们衣袂飘飘地坐在奔驰、捷丽达敞篷跑车上,天空万里无云,地上绿草如茵,她们玩得多惬意,多痛快! 
  “和她们比起来,我还是小的。” 
  小吕说。 
  说完脸上露出骄傲之色。 
  那年,小吕已经二十八岁。 
  这就是子庄为什么和倩雯一起,到小吕开的生态园来写作改编电影剧本《云雨江南》最初的缘分。 
  她说,我真想把我们姐妹们的生活好好写写。不然,我学了十多年的中文,都白瞎白忙活了! 
  后来,那个绿色环保生态园,又交给她父亲永年从人才市场招聘来的另一个青春靓丽的 
  女大学生。听了这些,子庄叹了口气,唉,我们和她们,还有那些鸭子,在这个世上,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但是,他们又哪一件事情不该做呢? 
  走在翠竹林中,望着倩雯靓丽的背影,她那渐粗的腰和厚厚的臀,子庄想,我是不是一只鸭子呢?要不,就是早该被治安警察抓进派出所的嫖客?他不寒而栗。他轻快错落地迈着心灵沉重的步子。他为自己能这么自由地在乡间小路上行走,感到欢欣。他想,我要珍惜这种自由,把握这种自由。以后,无论接触到什么样的女人,也不能轻易地把身子交出去。转过弯,就到了椅子形山顶上的那个村庄。倩雯突然不走了,迟疑地说,那里已没有了我的亲人,不知道我属于他们家族的哪一根血脉?要不,你先去吧。回来后,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看梅家的祖坟。 
  “好的。” 
  迎着夕阳,那就只有他和司机一起,去探望梅家祠堂的老家了。雪域高原当兵出身的司机,还是那样热情。不过,他们对奇异山岭上的村庄,一点也不了解。沿着路边堆放的杂木和瓦砾,向翠竹林的纵深,探索着走进去,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一堵灰黑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墙面还书写着一条愤怒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想,那可能就是当年老参议长留下的梅家大院吧。但是,半截老墙,紧捂在好长的一堆稻草麦秸里,完全已经落入荒草淹没的山村人家系列。石墙下面是几块不大的成熟了的稻田,田边盈着晶莹的泉水。他小心地绕过院墙,进入荒草丛生的院坝。院墙背后的青草地上,耸立着半壁断了脊梁的瓦房,房檐下牵着一根又长又弯的生锈的铁丝,金色阳光映照的铁丝上,胡乱晾晒着的长短不等,糊着黄泥,粘着稻草的男女长衣短裤。厚木板壁下面那堆陈旧碎瓦丛中,蜷缩着一只和瓦块一样颜色的四眼狗。狗的眼睛半睁半闭,那真是一只懒惰的家伙,来了如此陌生的远方客人,居然也不出来迎接呼叫,甚至狂吠两声。唉!一个威震四方的家族,县参议长、临时县长兼保安司令,国民党中将司令,丝织厂盐场老板,还有纪年、瞎子舅舅,他们的小女儿、戴着白色兔儿帽,穿着红色小马靴的梅娅雯……他们曾生活过、辉煌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他抬起头来,偌大的院坝,秋阳正烈。院坝正中,有一个半丈高的石台。石台中央,立着半截高高的石柱,上面还刻了龙凤的花纹。石台右侧,有半只黝黑的石狮子,探出雄壮的头来。石狮子背后的围墙,圈起一个正走向衰落的小学校。哦,那是不是当初娅雯的母亲,小学校长,学法律的女大学生,听到丈夫娶了账房的女儿做妾之后,一下跌倒在石梯坎上,吐血而亡的小学校呢?那排要了文静端庄、造福一方的母亲,一个知识女性生命的石梯坎,还在么?可能就是那里吧……威严的石狮子张大嘴巴,吞噬谁的生命,还是顽强地显示出它主人家昔日的辉煌?他慢慢走过去,果然,石阶下面的瓦砾丛中,盛开着一丛倒地的血红的胭脂花。对啊!当年,小姑娘娅雯是不是站在这胭脂花丛中,目送着瞎子舅舅把盐场小会计谭纪年带走,去了红池坝,参加游击队造反的么? 
  恍如隔世,还是往事历历在目? 
  那个小学校,怎么那么矮呢?后来,娅雯带着叛徒谭纪年的“儿子”,不是从劳改队回来,在小学校教室里,住过一个寒冬么?后来,小莲的母亲告诉他,过去的那座公馆式的小学校,早已不知翻拆过多少遍了。而那个辉煌家族的老屋梅家祠堂,又在哪里呢? 
  “哎,那个首长,哦,记者同志,来一下。” 
  三十多岁的出租司机,显然在高原部队得到了良好的熏陶,见到比自己大的部队来人,都叫首长。他从断墙后的竹枝下探出头来,大声说,“你要找的那一家……找到了,找到了。” 
  “嗯?什么找到了?” 
  子庄似乎在如烟的往事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们,兵团司令呀!正在前面的稻田里,打谷子哩!” 
  司机激动得说岔了嘴。 
  “怎么?兵团司令,他……还在打谷子?不可能吧。” 
  “嗨!你看我说的,怎么是兵团司令呢?是他的两个侄儿子!正带着他们两家……男女老少,合伙收割稻子呢!” 
  哎呀!他摸摸脑袋,怎么?统领 
  国民党几十万大军的后代,现在沦落到田里收获稻子的地步?真的从天上,回到人间来了么? 
  他不知道高兴,还是带着说不清的遗憾,沿着挂满累累绿毛豆的田坎,往前走去。转过山嘴,一片浓郁的青松绿树掩映下,明晃晃的稻田里,真有一家老小,快乐地、扑灯蛾似的在金黄的农田里收获稻子。看到有人来访,他们可高兴了。兵团司令年轻的侄子,也五十来岁了吧,抬起头来,乜着细细的眼睛,望着田坎上神色匆忙、满头大汗的来访者,发问: 
  “你是什么人啊!到这里来干啥名堂的呢?” 
  子庄歪头一想,他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 
  “呃……我么?向你们学习来了!” 
  他不算幽默地说了一句蹩脚的、类似于“文革”时代的某某首长同志,矫揉造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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