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38章


他的公案对面是个没人用的桌子,桌上零乱地摆着些茶杯颜料之类,显示着室主人杂乱无章的个性。屋里有一个水龙头和一个下水池,于是这儿便有了生命之泉。我看见之后,即刻想到沐浴和方便都已不成问题了,暗自喜悦不已。我相信,这儿肯定是我与她的世界了,肯定能见着她在这个水池上洗脚、洗头、洗臂、洗腿的情景。因为在来这里之前,我不只一次描绘过我对带她到这儿同居的美妙向往,而她并不显出有什么不愿意,倒是笑着说“别想美事”,那神情无异是一种默许。 
  水池边有几盆半死不活的花,看得出它们在主人心目中毫无位置,像是老额吉生养的七八个孩子,养出来该怎么抚养是不须用心的事。只有一盆文竹长得气象不凡,沿着墙直爬上高高的屋顶,望之如碧云缭绕,蔚为大观。这就是我所谓的“爬满青藤的小屋”。屋西壁上挂着三张条幅字画,其一是中央美院胡勃所作《拜石图》,中间一幅书法“幽鸟相逐,清风与归”写得古拙遒劲、老辣沉雄,使这间本应叫作办公室的小屋颇生雅意。想起来了,这是我在省城随手送给M君的,不曾想他真的精裱张挂于此,这不但使我有“如逢故人”之感,简直觉得是宾至如归了。 
  M君向里间努了努嘴,那是用胶合板顶天立地隔出的一个小库房,墙上开了一个木板小门,门边挂着一尊半圆雕,是希腊众神之王宙斯。打开小门,里面幽黑狭小,一看就知道是库房兼暗室。洗相用的小桌、显影盘和红白灯泡,还有一台录音机和若干录音带,靠窗堆着书籍画册和捆住的行李,乱七八糟地一古脑儿堆上去,像是要下决心堆上屋顶似的。靠门处是一个打开的沙发床,床上铺着毛巾被之类。M君所谓的幽馆显然就是这里。   
  红山幽梦(2)   
  “我已经跟我们家里说好了,还是到家里住去!”M君说。 
  咿咿呀呀的小孩子们被咧着牙怪笑的大眼贼老师哄得放学了,他领着两位客人往家里走,我这才知道我因为等竺青放假来晚了些时候,M君住宅的拆迁已经开始,原先说留给我的没人住的三间房已被M君全家搬进去了。 
  果然如M君在省城时向我描绘的那般这是一个幽僻的乡村式的院落。小院里种着一片菜地,葵花细脚零丁地在日光下垂着头,西红柿秧子上挂着几个瘦损不堪的青柿子,一口大缸坐落在篱笆跟前,里边放满了洗衣用的清水。窗前挂两个鸟笼,圈着一只虎皮鹦鹉和一只百灵鸟,孤独地不时地跳跃一下。一进屋是灶房,两旁便是住人的房子。 
  M君的夫人已经病了好几年了,至今呆在家里将养,据M君说,要不是他倾家荡产孤注一掷地找医生全力抢救,这位可怜的嫂夫人早就玉殒香消了。但无论如何,病体支离未老先衰的嫂夫人并没有因为疾病而改变她爽朗热情开通贤惠的性情,也许是正因为意识到生命已经不多了,她变得十分豁达。这种美好的妇人之德从一开始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就表现出来了。上了年岁的妇人,对这一行二人本来是洞若观火、一目了然的,但她仍能依着丈夫的意志,笑脸相迎: 
  “早就说你们要来,怎么才来呀?收到你的信,M以为你们就出发了呢,到市里的你们几个同学那儿都找遍了,没影儿。你俩就在那屋住吧!”M君的两个孩子回来了,她向孩子们这样介绍:“这是你大爷,这是阿姨。” 
  午饭时,M君买了些烧饼夹肉,此地叫作对夹。还有酱和尖椒,M君喜欢吃特辣的,还有半瓶放了半年的白酒,被我一个人喝了进去。我们有了着落,心里踏实了,快乐的时光从今天开始了,我当然需要酒,需要酒来把积压过久的热情点燃,让它把我与她烧成赤红的透明的躯体吧!从今天起,我抛掉了一切忧烦,一切干扰,一切压抑和一路疲劳,去体味生命的安逸、生命的快乐、生命的自由了。 
  我俩果然到东屋午睡,床是横竖相对的,我多想挤到竺青的床上去,但这是夏天,这是白天,我只能望梅止渴,不敢放肆。这时我才发觉这儿不是理想的乐园,隔墙有耳,自由便受到限制。竺青当然也不很自在,于是一商议,决定还是回碧萝画室去住。她自然同意,那种心照不宣的爱欲使我俩神秘地相视而笑。 
  下午起来,M君已去上班,我与竺青到商场去办第一件事买一个手提包,里面可以放她随时可用的物品。既然M君让我们随心所欲,我们很自信,今晚,不,今夜,幽暗的洞房便是我们的世界了。 
  朋友来访,饮至深夜。夜阑客散,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料定竺青会依旧坚持穿着她那道袍似的睡衣睡觉。那道袍像个麻袋,从颈下一直把脚丫子包住,天衣无缝,害得人不知如何是好。今夜我先把她的睡衣藏了起来,她就合衣而卧不脱衣裳,我只好又还给她。老辈人有句话:“锁头,锁君子不锁小人。”我曾对这话提出质疑:即使抽屉不上锁,君子也不会去偷的,而小人就不见得了,所以应当说锁头是锁小人的,怎么能锁君子呢?君子还用锁吗?老人反驳道,君子见了锁,知道是不宜开看或动用的,就不动了。小人知道凡是上锁的地方都是藏有珍贵物品的所在,而这也正是他的欲望所在,一个小小的锁头怎么能挡住小人的暴力呢?故云“锁君子不锁小人”。竺青的“道袍”不过一层柔姿纱而已,真的能防范什么呢?譬如锁,只是防范君子罢了。 
  夜晚,我和M君应酬完毕,回到碧萝画室,拉上了高大宽阔的白窗帘。M君因为酒喝得不少,回到办公室话多了起来,还把抽屉里的影集给竺青看,殊不知竺青早已知道了他的故事,并且知道了他的黑色的七月——失恋。 
  八月二日,我在M君陪同下到采访地,开始做三日采访。行前把竺青安置在M君家里。 
  工作余暇,由友人陪同游马鞍山。山上虫唱蝶飞,草木葱茏,却诱人的归隐之想。山腰上有一新建庙宇式院落,寂静无人,我凝视着空荡的门房小屋,真想安置一床,伴山而终。只是那个玉人呢?M君说,把竺青也带来,山居便不寂寞了。人生一世,得此足矣,胜似那尘红嚣闹、斗角勾心。   
  红山幽梦(3)   
  下午参观小流域,黄昏时回到驻地。一株虬枝纵横、繁花似锦的树,在院子的正中央扑散开来,宛如一把大伞,一座可汗的毡账行宫,蔚为大观。主持人说,这是合欢树。听到这个香艳的名称,我又怀念起仍在红山的小竺青,此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做什么呢?她正怔怔地坐在暮色中望穿秋水,等着我的归来,等一个意外的惊喜吧!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花木牵情,那情调很有些古诗词的韵致,可惜我连写诗的时间都没有,空负了这份情怀。院内有古柳,高接天宇,而柳条修长,直垂地面,一直铺在地上,如同宫帷的幔帐,如同玲珑潇洒的垂帘,如同浴女披拂的长发。我惊异自然界居然真有这般美好的布置,上帝兼任了舞台美工。我坐在树畔照了一张相,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合欢帐里,被天人的秀发围拢着、轻拂着,心痒丝丝的。 
  八月五日晨,我们回到红山。一进屋,果然那个穿白纱裙的女孩在那儿坐着,正寂寞地等我回来。M君不在眼前时,我热烈地拥抱了她。她问:“你想我吗?”“想”。我问:“你想我吗?”她噘着嘴说:“天天想,想死了!”中午在M君家吃了顿午饭,他夫人欢快地烙饼,依然是辣椒蘸酱。我在里屋的桌上看上一捆中成药,写着乙肝灵,心里格登一下:“乙肝?”我觉得把竺青安置在这儿吃饭是不对的。下午我就带她回画室了。 
  竺青听说我带她回画室居住,高兴得什么似的。那间狭小的办公室是我们的天堂,是只属于我俩的世界。我们遗世独立,隔世而居,不会再受尘氛的干扰。我只需要她,她只需要我,此外,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 
  世界是个永恒的冥顽不灵的石块,浑浑噩噩地运转着,不知走了几万亿年。在它的身上产生过多少生命,又怎样悄悄地消失,它已经记不得了,太多了,它无暇顾及。人类熙熙攘攘,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不关心别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此刻,谁也不知道红山临街的大玻璃窗内的角落里有一间小小的洞窟,被我们称作碧萝画室,人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间并不起眼的小屋里所发生的美妙的故事。 
  只有到晚上,我们的这间碧萝画室才算清静下来。少年宫大教室空空荡荡,杳无声息,一片宁寂。夜晚真好! 
  把洁白的大窗帘挂上,挂得严严实实,左边用一个图钉钉上,由喧闹转为宁静的街道便与我们隔离了。日光灯的光华高高地从屋顶倾泻下来,整个画室沐浴在一片洁白素雅的氛围里。 
  教室的灯是黑着的。把里屋的小门关上,这个小天地就实实在在属于我俩了。长长地舒一口气,自由从肺腑里奔驰出来,在屋子的空间里恣意地驰骋翱翔,像无数生着翅膀的小精灵,光着圆乎的小身子上上下下地戏耍,两个小家伙撞在了一起,便爆出一串爽朗而惬意的笑声,我们安享这无尽的欢畅。 
  她给我洗衣服,洗我的汗渍与征尘,洗我的疲劳和不安,用那长流不止的清泉水,用她细密而真诚的爱。出门之后,洗衣服成了她自动去做而且乐于去做的事,我再也不因为脏衣裳而发愁了,因为有她同行,因为有她在身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