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37章


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只索呆答孩倚定门儿待。”这种拂不去的相思、偿不完的情债,的确是能致人死命的。她如果今夜真的不来,那就“安排着害,准备着抬”吧!红娘敲门,张生问是谁,红娘说:“是你前世的娘。”而后把被子枕头递进去,把莺莺推了进去,临走时还嘱咐“你放轻着,休唬了她!”偿债的人来了,医病的人来了,销魂的时刻到来了,把张生激动得跪在地上叩头:“小生无宋玉般容,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姐姐你只是可怜见为人在客!”为人在客便值得可怜?可怜便可荐枕?这话是怎么说来?而后便展开了情爱中最辉煌的一幕:“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怎不肯回过脸儿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畅矣哉,不知春从何处来。” 
  古代的文化竟也如是,说到性时也与我们一样兴致勃发,精神抖擞。看他们那风流儒雅酸文假醋的样子,还以为都是非礼勿言、不知人间有此乐的呆子呢!却原来也会做那肌肤之亲、云雨之乐。若是把这段戏文用当今白话翻译过来,一定会让人触目惊心的。我们上学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么多这么露骨的民间笑话,同学之间也从不谈此类故事,而生理上又已成熟,一天天积淀起的情欲如岩浆奔突的火山,这是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的。我们的对话至多能达到《西厢》的高度。 
  “你觉得中国古代的成语里最生动最形象的是哪个?”午饭后端着饭盆回宿舍的路上,爱好古典文学的G发问。 
  “软玉温香,”我爽然应答,“玉,白而细,那白而细而软的玉是什么?你想想,这比喻多么贴切!香味居然还有温度,那是什么香味?是体香!你看前边走着的那个,那不是软玉温香么!” 
  我的雅号便由此得名,因此传扬开来。 
  “我最喜欢的是半推半就,”G另执一端,“半推不是真推,是假装推,就是以半推为前提为形式而完成真正的目的半就。仅这么四个字便把少女的羞涩多情与春心萌动的微妙情态描写得活灵活现,远胜过外国小说的大半页形容。你一拉她就过来了,那是没文化。更有甚之,像外国电影里演的那种女人抱住男人亲得死去活来,那能有什么意思?女人要是主动了,总觉得乏味,真不如中国古典型的女子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极是极是,”我一片恭维,“G兄是过来人,够得上专家了。” 
  “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林玉插了进来,刚背了两句,就被G君拦住了,“打住打住,再往下就成金瓶梅了。” 
  二十年倏然而逝,当年咬文嚼字的我们,同步地变成了“过来人”。G君宦海沉浮,在仕途经济里听人尔汝,林玉兄焚膏继晷,让粉笔沫染白了鬓角,女同学们摇身一变,成了苏联老大妈,班长醉酒独宿,任听隔墙的河东狮吼。我呢,一生寻觅着聊斋里的娇娜与郭沫若笔下的婵娟,想给这一腔诗情找个买主,竟又从“过来人”走了回去,回复了天真未凿的童心。   
  五层楼夏夜(3)   
  蹬蹬蹬一个白影从门缝闪过,闪进对门的卧室里去了。我知道,该是阮郎上天台了。 
  我走过去,见她刚洗完澡,正对着立柜的镜子梳理头发。她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睡衣,圆口领高高地掩住胸部,长筒裙一直拖到脚跟,是一个毫无形状的直筒子,有类乎走上祭坛的道长穿的道袍。我从背后一下子搂住了她,我的手感受到她的体型体温与体质。一阵晕眩是被她推开以后才苏醒的,“不能,现在不能。”她笑着说。她摆好了两个枕头,是挨着的,她先在里边躺下了,把她的“道袍”掖得紧紧的,连手都伸不进去,不一会儿竟呼呼地睡去了。 
  窗外五层楼高的大叶杨在晚风中沉重地摇曳着,阔大的叶片偶尔撞击在一起,发出像是接吻的声响,窗纱的褶皱笔直地垂着,像谢幕时歌女的长裙。日光灯关闭后的余光维持了很久,像是行将入睡的婴儿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幽暗的夜色带着无限的宁静与温馨抚摩着屋里的一切,很快调匀了入睡者的呼吸,渐渐地也熨平了未眠者躁动的心。我侧过身去,看着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女孩像天使一样睡着了,开始悟出了什么叫纯洁,什么叫天真。当一个人的观念骤然发生了转换,情绪也会紧跟着进行调整。刚才那种巫山之梦的激情被理性平息下来,我立刻感到了宁静与平和,看着身边睡着的无知的孩子,长者的怜爱之心升起了。我摆正身子,试着闭上眼睛,心里变得豁然开朗,有如明亮的夜空,空中布满了闪烁的繁星,那么清晰、明亮。我静默在我心的天宇下开始了冥想。 
  竺青确实是个孩子。尽管她今年应该称作二十岁了,但她没有过恋爱的经验,不知道爱情的哪怕最浅显的内涵。她对老师的爱已经转为对异性的爱,这一个渐进与转化的过程因为找不到明确的分界线,她对这转化的结果毫不吃惊。对眼下的性爱也是本能的自然而然的,肤浅的和不明确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萌生的爱情是否带有危险性,这刚刚迈出的一步会通向哪里。她模模糊糊地期待着的肯定是甜果实,但若是个意外的苦果呢?若是由于她涉世不深而导致遇人不淑,给她设下一个温柔的陷阱呢?到她觉悟的时候也许一切都无法收拾。 
  但是这些,在她纯净如山泉的心地里根本就不存在,毫无意识。她抱着小包裹在黄昏时来这里赴约,没意识到这是一个什么环境什么性质的约会吗?她既然想到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要过夜,要同床共枕,竟没想到要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大事吗?如果是个玩闹型的女孩,倒也不足为怪,而她显然不是,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甚至根本没想到那一层。这是天真呢还是自信?但这不是只有自信和自控就能保障的幽会呀!这种自信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基础,那就是他信,对对方的信赖。她对我的信赖竟达到如此高度,想到这儿,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就是这个大女孩的信赖,把我推向了高尚,完成了精神的升华。 
  守着一个美丽的躯体,看着她起伏有致的身型,我安详地睡着了。 
  一个大男人与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在一个床上度过了三个夜晚而没有互相占有,把这事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但这是真实的奇迹。 
  第二天醒来,我刚要动,觉得身子被什么压住了,睁眼一看,竺青侧卧在我身边,一条圆乎乎的大腿压在我的腿上,她的头偎在我的臂弯里,像个熟睡的婴儿。几缕头发被汗粘在脸颊上。晨曦在窗棂上徘徊,把玫瑰的颜色涂了她一脸。   
  红山幽梦(1)   
  我在友人的五层楼上度过了销声匿迹的三昼夜。 
  下午,她来告诉我火车票买上了,是明晨的。我兴奋得把她紧紧地抱住,抱在小床上躺了好半天。但我不做什么,我要把我的梦幻留给旅程,留给红山的神秘居所。 
  火车离开省城越来越远了,这才使我真正地相信,我们的蜜月旅行,我的生命的最后的青春之旅开始了,不是梦想,是真实。我装在心里暖了三年之久的妙人儿,此刻只属于我自己所有了,我是她的守护神。 
  我们出发,远走天涯。 
  把昨日的烦恼撕成碎片, 
  雪花般扬出车窗外; 
  从蚕茧的生存里爬出, 
  自由的大旗在空中抖开。 
  伸出你的手,我的爱, 
  请跟我来! 
  野性的情歌在云缕里穿梭, 
  翻飞的欢恋在草尖上徘徊。 
  走出去便是自由, 
  大自然始终敞着胸怀。 
  到天边去吧,我的爱, 
  请跟我来! 
  这不是一个大款带着一个小秘,不是一个长官带着一个下属。是屈原带着他的婵娟,姜夔带着他的小红,是两颗互相寻觅的心互相吸引着,依附在一起,去找它们共有的天空,共同的归宿。“我生命的一切只为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的代价!” 
  次晨九时半到红山,未见友人M君接站,大为失望,背兜提包如牛负重,汗淋如雨。费了周折,由人引导到市少年宫,隔大窗见M君正给一帮小孩们讲课,那种认真劲儿颇为好笑。这情景给人带来的喜悦,究其实,是证实了他确实存在,只要他在,他应许给我的世外乐园就等于兑现了,兑现了我在到来之前为之神往为之迷惑的梦境。M君隔窗见着了我们,立即出来,领我们穿过课堂到里间小屋,这是他的办公室。 
  必须用心地描绘一下这间办公室。因为此后的十七个夜晚我与竺青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们一走进这座“爬满青藤的小屋”,就感到一种潜在的神秘的喜悦。敞亮的大窗是整块玻璃板做成的,可以坐观街市全景。但无须多虑,一幅比窗子还大的窗帘足以把我们与街市的眼睛隔开。临窗是两个并列的办公桌,其一是少年宫主任,也就是这儿一把手M君的公案。但案子里并不存放什么公文,倒是有许多幅影像珍存在里边。这一点我们马上就知道了,因为M君相见少顷就急不可待地打开抽屉拿出来显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就是人世间的生活,从古至今,从中到外,鲜莫如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