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阿狄丽娜

  陆群飞迎着千千的目光走来，站在她面前，声音低沉道：“方便借一步说话？”
  千千没有作答。他们穿过古色古香的游廊，来到园林的一角。
  花园里草木葱郁，台榭楼阁转相连注。长满了青色苔藓的假山纵横拱立，水流从石隙出倾泻而下，落入一弯水池里。
  他们踩着石子铺成的甬路，来到水池旁。此地此景此人，都让陆群飞感到一种陌生。
  “可是盛夏找上你？她倒是很会搬救兵。”
  千千扶在白石砌成的围栏旁，从瓷盘里沾取里少许饲料撒向浮出水面觅食的鱼群。
  “我是为你来的，不是为她。”陆群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小小的她冷冰冰的，似已做好了刀枪不入的准备。
  “群飞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千千无动于衷道，“仇恨是把双刃剑，割伤别人的同时，也会割伤自己——你可是想说这些？”
  “你既然明白，为何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人这一生总会听到许多大道理，真正能过好的又有几人？”千千望着水中的鱼儿，出神地叹息道。
  “可以过不好，至少不该作茧自缚。”陆群飞顺着她的话回道。
  “群飞哥，你在美国留过学，一定听说过一句西方谚语：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 
  千千是在一本译文小说里得知这句谚语。
  “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陆群飞脱口而出，“说的是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可怕秘密。”
  “你可有过？” 千千侧脸看他，漆黑如点漆的瞳仁一眨不眨。
  “……有过。”陆群飞望着假山上潺潺的流水，沉寂了片刻，说道：“六年前你离开后，我一度深陷抑郁的情绪里。甚至开始痛恨周遭的一切，那种心境与你现在差别无几。我开始理解那些因为走不出情绪困扰而选择伤害他人的人，更是惧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与他们不同的是，我最终选择了攻读犯罪心理学，而不是选择成为一个罪人。”
  “你的骷髅是我带给了你，我就是一个罪人……”千千失神地喃喃道。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陆群飞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说的是，诚然每个人都有一具骷髅，你可以选择抱着它终日惶恐不安，也可以选择把它放在阳光下给予温存。一切只是你的选择而已。”
  “如果你别无选择呢？”千千眼神空空地看着他，“如果你只能跟魔鬼搏斗，你唯一能选择的就是让自己也变成魔鬼。”
  “那些魔鬼已经没办法再伤害到你了，你唯一要对抗的是自己的心魔！”陆群飞加重了语气试图唤醒她如陷梦魇的魂魄。
  “我原也以为它不会再伤害我，实则不然。它一直在那里，在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我若有片刻松懈，便会被它吞没。”千千的双眸幽现一种绝望。
  她的目光，她的语气，她的神色，无一不让陆群飞揪紧了心。
  “你幻想出来的魔鬼已经在侵蚀你了。”陆群飞沉重地说道：“小千，醒过来。多看看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不是幻想，它是真实存在的。”千千恍惚地摇头，“我连自己的爱人都无法选择，我还拥有什么？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是你硬要把自己推进死胡同。”陆群飞听了这话不知该动容于她还爱着他，还是担忧于她现在的精神状况。他紧锁眉间道：“你可曾也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你看向深渊太久时，深渊也会回头看你。”
  “我已经在深渊里面了。群飞哥，你只是曾经站在了深渊边上，而我一直一直都在深渊里。这是我们最大的不同。”她死气沉沉道。
  陆群飞的心口传来一阵刺痛，“所以，你就准备呆在里面不出来？你就准备把自己余下的时光都埋葬其中？”
  “所以，我才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刻。”千千得语气轻飘飘得如散去的飞烟，“我现在不拿她作践取乐，等繁华落尽，空剩下一声叹息了。”
  “这样真能使你得到快乐？我不信！”陆群飞目光凌厉地盯着她。
  她这样固执己见，冥顽不化，与原来那个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她相去甚远，像被一夜间交换了灵魂，这种变化让他心颤。
  也许，他真的从未了解过她……
  “只是找点乐子罢了，至少能使我心理平衡些。”千千望着远处，眯了眯眼睛。
  “小千，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陆群飞的眉头越锁越紧，“哪怕你有一丝自我救赎的念头，我也可以帮到你。”
  “群飞哥，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请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人生何其艰难，真正顺心如意的事能有几件？我也只是顺从自己的感觉自娱自乐罢了。若要我以同等的卑劣手段对待她，我也做不出。只不过是小施惩戒，难道你觉得这很过分？”千千看着他，双眼像水底的礁石露出，赫然醒目。
  “你以为事情不会往更坏的方向发展？我长期给监狱里的犯人做心理辅导。所有那些身陷囹圄的人，最初都是从微不足道的一点恶念开始，最终发展成无恶不作，以至无法自拔，追悔莫及。”陆群飞加重了语气。
  “我在你眼里已经这么可怕了？”千千的眼底闪动着一丝凄凉。
  “我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陆群飞沉重地说道：“小千，我知道你本性善良。你不是一个伤害了他人还能够心安理得的人。”
  “善良，这个词听起来多么可笑。”千千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盛夏善良么？她不善良，但也不恶。即便她曾经那样伤害我，即便我那样恨她，我也始终认为她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一个能那样死心塌地爱着你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就是这样的盛夏，却过得最潇洒。敢爱敢恨，自由自在。所以，善良有何用？我只要不恶就已经很对得起生活的践踏了。”
  “盛夏那样刁蛮任性的人都能成为你的榜样？你把自己放在了何等位置？”陆群飞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既然生活无法选择，那就选择怎样生活。随波逐流有时也不失是一种恰如其分的生活态度。”
  她始终很冷静，也很麻木，似乎听不进任何劝告。
  陆群飞正欲反驳她，晓桃跑进后院里，告诉她一场戏要开拍了，所有演员都已到位，请她马上前往。
  “小千，”千千刚走出两步，陆群飞在她身后低沉地说道：“常在水边走，会沾湿你的脚。”
  千千回头望着他，神态专注，目光粼粼。
  那是怎样一张脸——凄美，绝望，冷冽，又如柔情蚀骨……
  陆群飞凝视着她，直到她转身消失在门栏后。
  “连他都劝不动她，她可真是铁了心要整我们。”盛夏靠在餐厅的沙发上，愁眉不展地喝着咖啡。
  至那次陆群飞与千千在剧组见面后，她非但没有收敛，还越发变本加厉了。似乎陆群飞的出现更激增了她心中对她们的怨愤。
  “这小贱人，千万不要栽到我手里！”陈乔青大口吃着餐桌上的食物，恨恨道。
  盛夏微蹙了下眉头，对陈乔青老是把“贱人”挂在嘴边不胜其烦。她冷冷道：“话说回来，也是我们曾经对不起她。她现在这样难以释怀，也是情理之中。”
  “盛夏，你怎么倒替她说起话来了？”陈乔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盛夏哑然无言，半响说道：“我给你另找一份工作吧，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以为我换了工作她就会放过我？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会把我卖了。”
  陈乔青话音刚落，便看到方乒乓向她们走来。
  “不就一只小小的刺猬，看把你们手忙脚乱的。”方乒乓落落大方地在盛夏身旁坐下，显然他已经在不远处偷听半天了。
  盛夏瞟了他一眼，把脸调向窗外。
  “有本事你把她整走，我就算服你。”陈乔青嗤了个白眼道。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要真能让她退出这部戏，你们要怎么谢我？”方乒乓笑眯眯地看向盛夏。
  “就凭你？”盛夏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就凭我。”方乒乓笑得很是得意，“你不想看到她对么？我不仅能让她退出这部戏，还能让她退出演艺圈，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你想干什么？”盛夏警觉地盯着他。
  “这你就别问了。”方乒乓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拿过盛夏手中的咖啡，就着杯口的口红唇印一饮而尽，正色道：“盛夏，事成之后，你要怎么谢我？”
  盛夏打量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不似在玩笑，更觉得疑窦丛生。
  “果真能让她退出演艺圈，你再来领赏也不迟。事成之前，你说什么都是鸡屁股上栓绳子——扯蛋！”陈乔青半信半疑，又不想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故意拿话激他。
  方乒乓看出盛夏并不屑跟他谈条件，只能放弃那丝渺茫的幻想拍了拍餐桌道：“就这么定了，事成之后我再来领赏。盛夏，你只需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
  方乒乓凝视着盛夏好一阵，才起身离开。
  “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陈乔青狐疑地问道。
  “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你休信他。”
  盛夏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没办法不当一回事。可又实在想不出他能用什么手段让千千顺从，只觉得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压在了心头，让她顷刻间竟感到胸闷异常……
  
  ☆、6
  千千凭借处女作电影一举夺得了大学生电影节最佳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