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景十一年

Chapter 42
    第二天竟然下起小雨，虽然不大，钻在被窝里的唐亦佳还是从窗户缝里感受到了寒意，顺溜在大约寅时的时候进来新添了空心炭，这时候也只剩下点微弱的暖气。
    唐亦佳刚模模糊糊睁开眼，门就被推开了，年婶儿端着大红托盘进来，里面放着唐亦佳的官服，年婶儿见她睁着眼，笑道：“快起来吧，还有早朝呢。”唐亦佳在被窝里伸懒腰：“今天好冷呀，穿官服不得冻死？”
    年婶儿只笑不说话，把衣服给她扔到床上，唐亦佳感觉好像衣服分量变重了，捞起来一看，官服新缀了一层棉质里衣，厚厚的兔毛看着就暖和。“蒋大人早就吩咐了，要把你的官服改厚实一点。”年婶儿笑得温柔可亲，把里面贴身穿的衣服架在火盆上边烤边道，“这火盆，也是蒋大人半夜起来吩咐顺溜来给你添炭的。”
    “婶儿，你怎么跟个媒婆似的？”唐亦佳笑哈哈道，一心在唐亦佳面前卖弄自己主子优点长处的年婶儿：“……”
    唐亦佳和年婶儿两个人聊起天来是上瘾的，作为刺陵军暗杀卫精锐成员的年婶儿原本奉行着沉默是金的说话原则，况且一个杀手话太多是不合适的，高冷才是正确属性，可是谁叫碰上唐亦佳了呢……
    “我小时候有一次尿裤子，”唐亦佳趴在枕头上拉着年婶儿侃天，“我爹就让我坐在火盆一边的高凳上，翘着腿把裤子烤干，他在一边给太学里的学生们改文章，我被那火熏得暖洋洋，就靠着墙睡了，一不留神火苗就把我的棉裤给点着了，我爹闻到烧焦味，然后赶紧来救火，我就在那哇哇地哭……”唐亦佳笑得捶床。
    年婶儿摸摸手里的里衣，感觉烤热了，赶紧扔给唐亦佳：“快穿上。”唐亦佳麻溜地穿上，又麻溜地钻进被窝，不动了。
    年婶儿看着好笑：“你怎么又钻进去了？快起床！”唐亦佳伸伸懒腰，笑嘻嘻地耍赖：“今早我没有要递的折子，不去上早朝也可以哒。”
    “蒋大人都在门口等了。”年婶儿着急。
    唐亦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抓过官服往身上套，一边着急忙慌地穿鞋往外跑：“你怎么不早说呢，他最烦我赖床迟到了。”
    年婶儿慢腾腾给她整理被褥：“我说十句好话还没他吵你一句管用啊？”
    “婶儿，吃蒋大人的醋呐？”唐亦佳挤眉弄眼。
    “不正经！”年婶儿随手捞过一个软枕砍过去。
    “婶儿，咱别用上扔飞镖的手劲行吗？”唐亦佳中招后惨叫。
    今天蒋大人很不开心。
    唐亦佳饿着肚子爬上马车的时候就机灵地醒悟了这一点，天越冷她就越赖床，隐隐约约远处的五更鼓已经敲了头一遍了，今天早朝必定是晚了，以前贴心的蒋大人还会带点热乎的点心和米粥慰问一下来不及吃早饭的某人，可是今天的唐亦佳好像只能喝西北风了。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天太冷了，我怕冷。”
    “怕冷？”蒋之修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昨晚亥时才回来，那时候外头不冷？”
    唐亦佳本就心虚，听这意思也不敢肯定一直忠心耿耿的包小豆到底有没有大嘴巴乱说话，试探道：“小豆豆告诉你我亥时回来的？”
    “你开门那么大声音，我能不醒吗？还用得着包小豆告诉我？”
    “原来蒋大人这么大脾气是因为昨晚上我吵着您睡觉了呀～～”唐亦佳一副恍然大悟表情，想起来昨天宋莫衡那大力一推门就头疼，亲就让你亲了，还得寸进尺想要挑拨离间？？她和蒋大人的感情是坚不可摧的！！
    “下次再赖床，自己走路进宫去。”蒋之修不爱和她狡辩，干脆道。
    唐亦佳终于放下一颗心，感慨自己的暂时安全，正准备谢蒋大人不杀之恩，就见蒋之修忽然一抬手，叫停了马车，唐亦佳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哀声道：“我以后不赖床了，你别让我自己走路行不行，今天真的特别冷，会冻死的……”然后她家蒋大人特别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就在唐亦佳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蒋之修拉开窗户，对着窗外小贩说了一声：“要一笼纯肉包子。”
    唐亦佳把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拿在手里，感动得两眼泪花，蒋之修解释道：“今早上桂花姐做的饭，简直不能吃，所以没给你带，就在街上买吧。”唐亦佳忽然想到什么，拉开帘子往外张望一眼，吃惊道：“这不就绕到南城来了吗？离皇宫更远啦，你不怕早朝迟到了？”
    “总不能饿着你吧？”蒋大人也很无辜。
    这让唐亦佳想到了她爹唐明儒，小时候她在红馆上学，教书先生特别凶，迟到的学生一律体罚，戒尺打得手心通红，唐亦佳每次起床晚了，急吼吼地顾不上吃饭就要上学去，唐明儒就会死活拉着她不让走，一副就算不上学也不能不吃饭的架势，唐亦佳急得跟他吵，最后却还是得含着两行热泪一腔怨气地吃完早饭，唐老先生才放行，她后来外出求学，没人照顾三餐，任由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地不规律饮食，留下胃疼的毛病，三天两头地呕吐，那个时候唐亦佳才明白唐老先生一片苦心，以及那种什么事情都大不过自己孩子身体健康的心情。
    等着唐亦佳酝酿出来感人情话的蒋之修于是就听见她憋了半晌之后泪光闪闪地说出一句：“蒋之修，你真像我爹。”
    早朝进行了大半，他们两个才姗姗来迟，唐亦佳慌慌张张跑到自己位置，站在队伍末尾，看着她家蒋大人尽管迟到仍然气定神闲地走到前排，周围一圈人纷纷让位，唐亦佳不服气地撇撇嘴，转头就看见同样站在前排的宋莫衡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是带着情绪的，又好像单纯得仅仅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眼神。
    没站多久，诸位大人的进言陈词就结束了，唐亦佳惦记着自己才吃了一半的包子，巴不得赶紧下朝，却听见祈景帝清了清嗓子道：“众爱卿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唐亦佳不知皇帝为何要卖这一道关子，忍着饿继续往下听。
    “唐亦佳，你说。”
    猛地被点到名，唐亦佳一怔愣，等到全大殿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才反应过来道：“回皇上，今天二月初十。”
    “钦天监前几天算出来这是个好日子，所以朕有一桩天家喜事要宣布。”祈景帝笑道。
    百官表贺声中，唐亦佳清晰地察觉到宋莫衡的目光转转悠悠轻飘飘落在了她身上，让她没来由一阵紧张，好似冥冥中窥伺了天机。
    “张敏仪，拟旨。”祈景帝一挥手，对内务府总管张公公道，“祈景十三年二月初十，天有吉兆，地呈祥瑞，皇家宋氏宗族四子宋莫衡，另择吉日迎娶前朝翰林林谧之女林雪原为淮安王妃。”
    宋莫衡先是轻轻一笑，继而颔首行跪拜礼谢主隆恩，一举一动都是皇亲贵胄的好教养，把唐亦佳看得一愣一愣。
    竟然是当朝赐婚。足可见皇帝对此事的重视和乐见其成，可是宋莫衡他，是愿意的吗？林雪原又是哪家的小姐，到底什么背景什么身份，宋莫衡之前认识吗？不知什么时候皇上下了朝，一众人都拥上前道贺称喜，夹带着唐亦佳也上前两步，被围在中心的宋莫衡向她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笑容仿佛很由衷。他昨夜里还一副情深不舍模样，今天却已然是他人新郎。
    唐亦佳匆匆瞥一眼，见蒋之修被舒良拉出去说话了，也就转身出了宗政殿。
    刚过庆华门唐亦佳就看见太医院的纪元，宋莫衡去年中毒时候一直都是纪元在王府来往，和她还算熟悉，就上前打声招呼：“纪太医，往哪个宫里去啊？”
    “去玉棠宫。”纪元对唐亦佳笑笑，白净的脸上都是跑出来的汗。
    “玉棠娘娘身体抱恙了？”唐亦佳心里一慌。
    “没有没有，”纪元冲她摆手，脚步飞快，“皇上去玉棠宫里用膳，我去伺候着。”唐亦佳松一口气，对他挥挥手：“那你去吧，跑慢点，大汗淋漓地去面圣有失分寸。”她一边抽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擦擦汗。”纪元来不及道谢，接过手帕就拎着药箱一路跑走了。
    等唐亦佳磨磨蹭蹭回到内阁，宋莫衡已经在桂花树下喝着早茶了，旁边汉白玉的桌子上随意摊着那道圣旨，明黄色亮得刺眼，唐亦佳看得心烦，越过他朝屋里走。
    “唐亦佳。”宋莫衡出声叫住她，手中茶盏搁在桌面上，轻轻一磕声音清脆。“你还不曾向本王贺喜。”他眼神淡淡扫过来。
    “下官伏愿王爷和林家小姐百年偕老、永结琴瑟之欢，五尽其昌、早协熊罴之庆。”唐亦佳立定后规规矩矩道。
    “借唐大人吉言。”宋莫衡收回视线，端起桌上茶盏，似是与她再无话可说。唐亦佳心里想问的太多了，却问什么都不合适，问婚事太唐突，问别的也太刻意，想和他当做一切如旧似乎也不可能，她骤然明白宋莫衡其实是个决绝的人，擅长割舍和斩草除根，他不可能容忍牵扯不清的三人关系，也不会放低自己纡尊降贵，他喜欢掌握主动权，就像这次恰好的赐婚。
    “这就是…你昨天晚上说的，要给我看的东西吗？”唐亦佳走近两步。
    宋莫衡诧异地抬头看她，仿若不知道她还在，接着又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要给我看什么？”
    “是负责这次撤三省的主事名单，”宋莫衡站起来向屋里走，从桌上抽出个硬皮折子递给她，“是你和蒋之修。舒良应该已经去找蒋之修商议此事，你也快点过去。”
    唐亦佳一时有点懵，宋莫衡继续道：“如果蒋之修此次立功，那他以后在内阁也算名正言顺。”
    “撤三省……不一直都是我和你吗？”唐亦佳反复确认名单难以置信，“你去找皇上主动请辞的？”宋莫衡听完冷笑：“本王一向以奸诈小人自居，可不是唐大人口中的那朵白莲花。”
    “知道了。”唐亦佳面色不善地把折子搁回去，转身要走。
    “他既然存心不想让你插手此事，你就不要多心。”宋莫衡冷淡地说一句。唐亦佳的背影一怔，忽又抬头看向门外那清晨里初升的太阳，光线灿烂轮廓温柔，唐亦佳终是回身向宋莫衡笑了笑：“插手不插手，要看我的意愿，而不是他的安排。”
    宋莫衡最喜欢这个样子的唐亦佳，面前笑容可人却在背后握着拳头，头脑灵活冷静但是内心敏感温柔。
    这是他最初喜欢上她的模样。
    那个敢在当今天子面前说出“你喜欢的人要死了，你会不救他吗？”“蒋之修的事就是我的天下大事！”的唐亦佳，让他突然就无端羡慕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叫蒋之修的男人来，那也是他听过的最精彩的一番陈词，唐亦佳的确很擅长口舌功夫，虽然这个本领曾经伤害过他——他永远记得那芝麻团子凉了之后恶心的口感。
    火力全开的唐亦佳太让人着迷了，并且尤其让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