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宴

83 皇天后土


手心处,是冰凉的温度。张开手掌,是一个晶亮的珠子,珠子表面缠绕着藤蔓似的绿色花纹——封尘珠。
    许多往事,发生了便成了尘封的往事,封尘珠便是那能够将尘封的往事记录下来的灵物。
    师父,你是不是在下山之前便知道自己的结局?因为明晰了这样的收梢,所以你将你的往事——封尘珠带着身上。
    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已不是金钱,不是美人,甚至不是权势,而是一生中极稀有的、需要自己惜取、好好铭记、不敢遗忘的故事。
    在这说长却又转瞬即逝,说短却又年年岁岁的生命汪洋里,那些发生在生命里的故事,是沧海里遗落的明珠。
    此刻,躺在我手掌里不过拇指大小的珠子,却似千钧巨石一般,沉沉复沉沉,将我的生命压得好重。
    师父说,当年的事……
    心中不仅是悲、不仅是痛,弥漫胸海的,是那滔天的恨意。
    天下间,全是薄凉人,薄凉人,忘恩负义的薄凉人!
    轩辕清逸,你好生薄凉!
    握着封尘珠的五根手指几番捏紧,又几般颤颤巍巍地松开。捏紧、松开,再捏紧、再松开……
    捏碎它,捏碎它后,便可毫无挂念地去报仇;捏碎它,捏碎它后,便可不用顾忌当年的事情,不用受到因果轮回之说的制约;捏碎它,它不是叶无颜你的故事、不是你的背负、不是你需要承担的历史,你只需要去报仇。
    不要,你不能这样做,一切事情有因有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命运中冥冥注定,不是人力所能更改;不要,你不能这样做,你需要了解当年的事情,需要明白前因后果,这样你才能了却师父的遗愿;不要,你不能这样做,唯有明白当年的事,才能够明白师父的一番心血,才能不做出让叶无颜自己后悔的事情。
    一只手,握紧又松开,就那样维持着这个动作,半晌。
    最终,我将珠子收起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青丝乱,泪已干,情谊终难堪。师门情谊,同门兄妹之情,前世孽缘,终究也走到了难堪这一步。
    找了个阳光极好环境清幽的山顶,将师父的遗骸好生埋葬。在墓旁立了一个石碑,碑文:抱朴子。
    是的,碑文只有三个字:抱朴子。
    我相信,师父也不愿意自己的碑文上面写些复杂的东西,有他的名字——抱朴子,已经足够。
    师父,原谅我暂时不能将你的遗骸送回太虚门。尘世有些事情,我还没有了结。待我将红尘的事情了结之后,到时候若我还能回到这里,我便与你一道回去。
    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便要永远沉眠在此处,这样一来,也是合了你的心意。
    你一生不喜争权,不喜斗争,既然生前当太虚门的掌门已是让你倍觉艰难,那现在躺在这里,便享受这无边的寂静也是好的。
    夕阳西下,暮霭鲜红。我靠在墓碑上面,跪坐成一尊雕塑的死寂。师父,就让小风在再陪你一晚吧。
    ……
    晓风拂来,清晨时候。
    一夜冥想,将过去种种与今日种种细数,记忆中留下的,已经少得可怜。
    师父,太虚门本是道门,道门中人不需要太多尘世间的感情,你我之间,更是这样。师父已没有多余的话需要交代,徒儿已没有多余的话要诉说。既然这样,徒儿便离开了。
    一个身影,缓缓下山。步伐很慢,似乎一步步踩在星辰卦象之上,带着无言的凝重与庄严。但就是那样看似缓慢无比的步伐,转眼之间,人已在数十里之外,隐没在清晨的重重雾霭当中。
    算着脚程,跨过眼前的这座山,便是丰都外城。眼前秀丽的山峰是丰都最后的屏障,也是我与那人相见最后的隔空。
    凝神提气,脚步一跨,不过五步,我便到达百米余高的山峰顶上。
    这样的功力,与异术受制之前的叶小风的功力相比,要多出两倍有余。师父,你的功力,叶无颜先借用着,待帮你报了仇之后,我便全部还你。
    到达山顶之上,映入眼帘的,不是一般的草木,不是飞霜寂静,而是三方人马。共有三百人左右,杵在那里,呼吸几乎达到一致,行动之间没有带起多大的风声,几乎让人以为眼前只有三个人而已。
    三百人组成的阵的正中央,是一个八面透风的亭子,亭子中间,正有三个僵尸般正襟危坐的人。
    三人眉头上皆挂着夜晚的白霜,头发被露水濡湿,脸上神色带着星子将坠的寒意,又带着星芒将散的无言悲怆。
    正是轩辕家的三兄弟——轩辕壑、轩辕清逸、轩辕祭檀。
    群山还沉默在黑压压的天空下,唯有遥远的东方开始泛出憔悴的苍白色调。这样的夜色,正适合当做伪装掩饰掉一切,包括自己的初心,包括自己的本意,当然更包括那些龌龊的野心。
    可是,在这样的夜色里,更适合做一件最佳应景的事情——杀人!
    用最鲜艳的血迹来迎接最灿烂的朝阳,这是凡人对天帝的恭敬祭礼。用生灵的哀嚎来衬托朝阳初升时刻,那一瞬间伟大的沉默,这是凡人以身祭道的最大荣幸。
    而我,便是你们生命的裁判。今朝,我判你们将自己生命归于无间地狱。
    不多言语,手指捏诀,吐出晦涩难懂的咒语,一阵阵幽沉的声音缭绕在清晨的暗黑中。
    我没有任何动作,也不用劳烦着有任何动作。取血的事情,本来就是人性里与生俱来便有的对鲜血的渴望。
    那些黑衣人似被尖锐的利器在身上不断戳着窟窿,一个窟窿,两个窟窿……鲜血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断地冲垮肉体的障碍,一簇簇血箭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激射出来,泛滥成灾。
    血腥味在蔓延,恐慌在蔓延,一声惊恐声先响了起来,随即惊恐声响成一片,声音凄厉渗人,仿若人间炼狱。
    我的咒术只是需要鲜血的祭祀,需要它们心甘情愿而已。这些人的身体不过是盛放鲜血的容器罢了,所以根本不会在我的咒术下感到丝毫的疼痛。
    这样凄惨的嚎叫,应该是被吓的吧?
    就像是在看一部世界级的悲剧,看着看着觉得伤心欲绝,但是伤心的同时,心里却无比庆幸——庆幸这样的悲剧只是戏剧而已,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可是,那个人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就是剧中的主角,发生在主角身上的一切竟然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数着血洞与地上尸体的数量,鲜血的味道已经足够浓了,气氛制造得刚刚好,应该是步入正题的时候。
    拈诀的双手一收,咒术停下,看见那还站着的百六十余人,我心中冷冷一笑。
    叶小风本来就是魔,你们逼我成魔,那我就做一回真正的魔来给你们看看。
    “地上尸体的数量与那天晚上的的尸体数量相比,可有少了?若是少了,我继续将数字补齐。”我的声音含着笑意,戏谑轻松的语调,似乎回到了我与他在宗华山初见的时候。
    三人的脸色都开始发白,我紧紧盯着那人的眼,不容那人的眼神有丝毫的逃避。此时,那双深沉如海暗夜无边的黑眸开始有了波澜,随后又生生平静了下去。
    “那一夜,能够劳累三位位高权重的东离皇子亲手布局,叶无颜还真是有福气,亏你们这么看得起我。”
    取了湍咽后,去西晨的路上,就是在客栈休息的那一晚,我看见了一场静心策划的谋杀——以百数人的性命做局,就是为了让我听见那个最后被葬在佛龛中的黑衣人以死说出的三个字——叶小风!
    四奴在东离的主子,就在这三人中。
    我说:“那出戏,真的很精彩,精彩到叶无颜都忍不住为你们鼓掌点赞。”
    “叶小风,你不了解当年那桩事情,你没有资格这样说话。”轩辕祭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含着怒气,向我吼来,吼声微颤,含着痛苦,
    话音一落,只见黄衣女子头发猛然飞扬,一双冷目斜扫,右手抬起,向着轩辕祭檀一指:“哦?那你们放出祛魅山上的百万鬼魅便有资格说话?”声音极冷,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血腥煞气。
    轩辕祭檀脸色一僵,脸色瞬间惨白,额头处隐隐有汗滴渗出。
    哈,被祛魅山上的鬼魅围杀过的人啊,在你说话的时候,还是放尊重点。当时数百鬼魅已经将你逼到绝境,遑论数百万的鬼魅,你该知道那是怎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叶小风,你可知我与祭檀的母妃死于何人之手?”轩辕壑倒是镇定,红衣鼓荡,作为皇子的一身气势尽出,释放着无形的压力。
    只听叶无颜轻轻一声嗤笑,眉梢眼角皆是不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用猜吗?费尽心思的布局除了报仇还能为了什么?既然报仇找上了抱朴子,那你们的母妃不过是被我师父杀的罢了。”
    轩辕壑与轩辕祭檀看着我这般无所谓的样子,神色间冷了下来。轩辕清逸依旧没有说话,那双清冷的眸子注视着我。
    轩辕壑在亭子的一根柱子上拍了拍,脚下一阵震动,亭子的地面分裂开,一具冰棺自地底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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