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我总以为自己比谁都要更看透这尘世纷纷，事实上，我才是那个最看不通透的人，我也以为自己是最能放得开一切的人，而实际上，我的执念，比谁都要深重，我既比我想象中更为敏感脆弱，也比我想象中更加在意世人的眼光。
    今早去看慕容，没有见到慕容的人，却遇见了刘疏凌，既然这龟甲给六道门惹来了这祸端，眼下龟甲又在我的身上，那他自然而然是以一副很有涵养的姿态，非常礼貌地给我下了一道不容分说的逐客令，就连月沐华也一块儿给逐了。
    正好，我也不想在六道门继续待下去。
    “走之前，我想再见慕容一面。”我唯独提了这一个要求。
    “不必，师弟好得很，你见了他，倒还惹他烦恼。”
    月沐华耸耸肩：“人家既然赶我们走，那我们走便是了。”
    既然他好，而且见了我之后很可能会变得不好，那我不见便是，只是，这一走，今后不会再来六道门，我有些话，也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漫开时，我背着行李，在刘疏凌和两个弟子的目送下，跟月沐华一起走出了六道山的山门。
    “我会寻个时间告诉慕容，你离开的事情。”
    我没回头，毕竟此时不大想看见刘疏凌，只是说了句：“你好好待柳姑娘。”
    “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我们走了……”
    来的时候，我以为这里的花草，山石都在迎接我的到来，走的时候，我又觉得这些山间景色的存在，之所以迎接我的到来，不过是为了把我送走，然而我都想错了，我在六道门看见的所有风景，既没有迎接我，也没有送我走，我来或不来，他们都一直在原位，受着风霜雨雪，晒着烈焰骄阳。
    一路上，我不说话，心情说不出的闷，我仔细分析我的情绪，知道为什么会郁闷是解决郁闷的最好方法，月沐华也难得地不快速往前走，陪我在这山间林木之中慢慢晃，脚下是泥土山路，不算平坦，还有许多带刺的花草横在路中间，需得小心分开才能继续走，刚上山的时候，我还不觉得这山路这般杂乱难行，现在眼前障碍物却比之前碍眼得多。
    我一边扶着周边树木，谨慎前行，以防滑倒，一边用手赶着在眼前乱飞的小虫子，月沐华则比我要有风度得多，不言不语不笑不皱眉，不扶树干不赶虫子，就连眼睛好像都没在看路，心里是一片白茫茫，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这般沉稳，走到半路忽然捧出他的琴来弹上一曲也是有可能的，但他是个严肃的人，尚未风雅至此。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他终于露出诡异的神情。
    “你眼睛前面没有乱飞的小虫？怎么看你这么镇静。”
    “没有。”
    我心中一阵尴尬，决定闭嘴不再跟他交谈，他却忽然停了下来，让我觉得我的想法是不是要实现了，他是不是真要取出琴来弹上一曲，怡情奏乐。
    他却没有要拿出琴的迹象，只是用下巴示意我，看前面。
    我转头，眼神和心跳又一起凝固了。
    慕容背着行李和佩剑，换下了六道门的衣裳，穿着一身蓝色粗布麻衣，头发也随意束着，面露微笑站在前方，活似一江湖潇洒浪子，凤尾鸟化成了人形，站在他的身边。
    开春日光透过林子，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好一幅养眼的美景，画进画中肯定更好看，慕容头一次笑得这般灿烂，凤尾鸟看见我们二人的惊愕表情，确切地说，是看见我脸上的惊愕表情，也在春风得意地笑。
    他们这副打扮，自然不是来给我们送行的，八成是要跟我们一起走的，看见他们，方才还沉在黑雾中的心情此时便明媚了起来。
    “听闻你们要去瀛仙门，还要去妖界，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可错过？”慕容朝着我们二人走了过来：“等你们好久了，却不想你们现在才下来，这一路一直走这么慢可不行！”
    我心里一惊，我跟月沐华私下的谈话竟被他听去了，很是丢人，但是他向来是这个样子，好比生在山间的猴子，性情不定，今天这样，明天又是那样，就连我也摸不准他一天在想些什么。
    “……那，那六道门怎么办？”我问，不知知道慕容擅自离开六道门之后，刘疏凌会气成什么样子。
    慕容又摆出最初相识的时候满不在意的神态来，摆了摆手道：“管他呢，有师兄当掌门，还有我的什么事？他自管好六道门，我便出去云游四海。”
    “可是，你的伤……”
    他动动手臂，表示他的伤已经大好。
    “闲溱用术法封了我的魔功，没了魔功，玉泣玄华针也使不出，以后你便不必担心我随便杀人了。”慕容心情爽朗了不少，经此一劫，他倒是短短几日变了不少，兴许他本性便是这个样子。
    凤尾鸟也一脸高兴：“今后我们就可以一起闯江湖啦！”
    慕容揉揉她的头，揉得很是粗糙，头发乱了不少，但是凤尾鸟全然不在意，还是傻呵呵地笑着。
    倒是月沐华好像不高兴了，二话不说便往前走，我们几人又只能像以前一样，跟在他的背影后面走。
    “太好了，好像又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承元宗，一起打那只大鸟的时候。”凤尾鸟一边走，一边数着以前的那些事，不过只过了一年不到，我竟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只是说到承元宗的时候，我还是尴尬了一下，现在慕容与我们同行，若是承元宗的人知道他是杀死玉尘天宗的凶手，不知要如何看他。
    然而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与以前不同的是，慕容再不避开我们一个人走了，而是老老实实跟着大部队走，说到一起去承元宗的那段时间，我忽然想起周翯。
    我小跑两步追上月沐华，在他背后问：“我们此行，可会经过邕国？”
    他忽然停下，这一停停得太突然，又刚好是下坡路，我来不及扶着两边的树，猛地撞在他背上，脸一阵发麻。
    他背对着我，道：“不会！”
    才说完，我便觉得周围景色开始变换，然后扭曲，跟着我的头也开始昏，脚下的地面软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陷落下去，我立时反应过来，这是月沐华的土遁之术！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来不及思考月沐华要带我们去哪里，眼前便已经是一片漆黑，漆黑之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不敢睁开眼，只觉得自己正以不得了的速度往某个方向去，耳边除了风声，还传来了凤尾鸟的尖叫。
    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实际上却不长。
    从漆黑之中出来，眼睛又感受到微光。
    “睁开眼吧，到了！”不多时，我听见月沐华的声音，很是利落。
    只觉眼前光线明亮了，我却还不大敢睁眼，便先拿手遮着，然后一点一点把眼睛睁开，从指缝中，我看见这一生见过最不可思议的风景。
    周围不再是六道门的林子了，而是一片空阔之地，脚底软软的，风声不绝，浪花阵阵，远方是苍郁的海，五只翅膀如老鹰那般宽阔的鸟在天上打转，不见日头，却觉得暖意阵阵，风声，浪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天空最为奇特，现下是早上，天空却不是湛蓝的，而是五彩霞光交织在一起，五种颜色的光并排流动着，这样奇特的天空，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们之前到南海之时，海岸边有许多高大而挺直的树，而这里的海岸却没有一株植物，皆是细碎的沙子，在这奇怪的五彩澄空下映成了淡红色，见我张大嘴巴，神情呆滞，月沐华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黎音域是进入妖界的必经之地，要进黎音域，又必须过瀛仙门顶峰的结界，我的土遁之术过不了那个结界，只能走过去了。”
    我马上整理思绪：“黎音域，结界……这里……是瀛仙门？”
    我又惊又喜，看见这等仙界美景，自然要惊，而喜的是，如果闲溱在这里，我又可以见到他，不知我见到他，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好快！不曾想土遁之术竟这般神速！”慕容看着月沐华。
    “你要想学，我可不会教你。”
    慕容撇撇嘴：“知道你向来小气，我也不想学……”
    我转身，见沙滩的不远处，有两座长形巨石屹立在两侧，如两个门神在镇守，巨石之外是广阔的沙滩，巨石内，则是另外一派不同的仙境，从我这里看，但见古木苍翠挺拔，染得郁郁葱葱，花草发了新芽，缠在枝丫上的花不计其数，凤尾鸟伸手一碰，便纷纷飘落在地，走进去，如同从一个仙境走进另一个仙境之中，再往里走，又是树树枫林，走在落满了枯叶子的道路上，脚底下擦擦作响。
    “瀛仙门之中，有四时不同之景。”月沐华道，带着我们走进去，走了一阵子，却没有看见一个弟子。
    我却沉浸在满心的激动之中，这里是老虞曾经在过的地方，曾经还是天镜宗，现在，又是闲溱在的地方，闲溱一直都生活在这样美的地方。
    凤尾鸟在后面踩地上堆砌的枫叶，踩出阵阵的响声，直到慕容强行拉她，她才肯走，月沐华似乎很熟悉这里的路，带我们绕过枫林，又上了一圈青石阶梯，越往上，便越冷，花草凋零，绿荫萧瑟，顺着这阶梯往上，便是一片梅花林，林间阵阵飞雪，雪花虽不大，却来得雅致，此时煮一壶酒，就着落雪寒梅，来上两句诗，当是极好的享受。
    然而我所有的愉悦，全在看见姬棠严肃的脸之后，被压在了肚子里。
    姬棠一身柔和淡色裙子，站在雪中，也不觉得冷，眼神比这雪更冷，看着我们几人。
    她会出现在这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你们来做什么？”若是刘疏凌，兴许还会客套一番，而姬棠则是直接免去了客套。
    月沐华挡在我的面前，口气很是傲慢：“你们瀛仙门堵在妖界与人间，我们要去妖界，自然还得从你们这里路过，你说是不是？”
    姬棠咬着嘴皮子，没看出言挑衅的月沐华，倒是看着我。
    直到我估计她把嘴皮咬出血了，她才道：“那就快滚！顶峰之处，便是结界所在。”
    姬棠对我的成见，比刘疏凌对我的要多得多，而一旦谁对你有了偏见，最好是不要解释，越解释越乱。
    月沐华扬着头，不可一世地从她身边过去，而后是凤尾鸟，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抱着手说道：“瞧你也是修炼过的神仙，不想戾气这般之大！”
    姬棠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眼睛本就凌厉，这一瞪，把凤尾鸟吓得不轻，抖了一抖之后，凤尾鸟速速从她的身边走过，跟上月沐华，而慕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走上去揉凤尾鸟的头了。
    我心中很是忐忑，一半是不想跟她起摩擦，一半则是隐隐担心，我们这么一走，便见不到闲溱了，虽然我在来的时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能见到他，但我来瀛仙门的本意，便是要见他一面，哪怕一面也好。
    “今后你不要再接触闲溱了！”她忽然一脸正经地对我说道。
    前面的凤尾鸟转过来，朝着她做了个鬼脸，我看着她，不想与她多做争执，尤其是不能为了闲溱与她争执，她既然帮闲溱净化妖气，那该是对闲溱很重要的人。
    我正不知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来了？”
    这个声音有些虚弱，但是不会再有别人了。
    “闲溱。”我回身。
    他穿了一身白衣，让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削瘦的手上执了几根梅花枝丫，站在我身后的阶梯之上，从他的眼里，我也看得出跟我一样的诧异。
    “闲溱！”姬棠在我后面大喊了一声，忽而绕到我的面前，先看看闲溱，又看着我，看着闲溱像是责怪他出现得不合时宜，看着我，则是恨我又跟闲溱接触。
    我心绪万千，不知该对她如何解释，是说我来见闲溱一面，马上就走好，还是说别的更好，而闲溱出现在这里，亦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见他，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但是，我的心思不能就这样昭然于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对这里的所有人，我只是要跟着月沐华去妖界黎音域的，来瀛仙门，也只不过借道罢了。
    “啪”的一声，姬棠在我的脸上扇了一掌，她呼吸未稳，起伏不定。
    跟上次一样，我的脸还是火辣辣的疼，但是我该庆幸，至少我还是见到闲溱了。
    只是这回在闲溱面前，我觉得她给我的这巴掌，比上回疼好多。
    闲溱不说话，月沐华和慕容几人走过来了。
    他们几人走过来，一副要跟姬棠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姬棠则还是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揉揉脸，转身，貌似是走得潇洒，其实是不敢面对这里的任何人：“不是还要去妖界？我们走吧。”
    “溟郁姐姐！”凤尾鸟在我身后大喊：“这女人打你，你怎么能走？”
    “哼！”姬棠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这般懦弱，被我打一巴掌又如何？若不是碍着闲溱的面子，我早……”
    “哗啦”的一声，闲溱手中的梅花枝丫全部掉落。
    “小溟郁，我可有教过你，被人欺负了就要自己去面对？”闲溱的声音忽然比刚才严厉了好几倍，这不是闲溱的声音，是苏夜的。
    “闲溱，你说什么？你对这妖女说什么？”
    “对对对！溟郁姐姐，你不打，我帮你打回来！”凤尾鸟说着就要给姬棠一个巴掌，我急忙转身，幸好慕容及时拉住了她。
    “小灵，这是溟郁的事，你不要掺合。”慕容狠狠拉着她，退到后面，月沐华也朝着我看了过来。
    闲溱看着我，眉头皱皱，又舒展开来，是决意要我自己处理这事情，我眼前忽然模糊了，全是眼泪，我终究是这般的懦弱无用，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喜欢他？
    没人帮我，我只有我自己。
    “来者是客，今日你们先住下，明日再往妖界去。”闲溱声音很小，却句句穿过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