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神宗的想法越发明白——竟以为元子可能幼殇。存此想法,易启人毒害元子之心。于是给事中姜应麟等上言:“贵妃虽贤,所生为次子,而恭妃诞育元子,至鬯承祧,顾反令居下耶?乞收回成命,首进恭妃,次及贵妃。”
这个说法,表面上看,是为王恭妃不平,实际是为了尊重元子的地位。神宗大怒,姜应麟等被贬为典史。
李太后知道了这件事很不高兴,一天神宗进宫问安,李太后问起立储,神宗贸然答道:“他是都人的儿子。”宫中称宫女为“都人”,王恭妃由宫女进封,所以神宗这样回答。
李太后亦是宫女出身,当时便生了极大的气,说神宗:“你也是都人的儿子!”
神宗惶恐,长跪赔罪。但也因此,神宗虽想立常洵为太子,却一直迟迟不敢有积极的行动,只是拖延着不肯决定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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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携皇长子与辅臣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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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宗携皇长子与辅臣见面
从此年年有请立储,或则获罪,或则不得答复。到万历十八年,皇长子九岁,大学士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于召见时,面申前请,神宗始有一个比较具体的表示。《明史纪事本末·争国本》叙其事:
时行等出,上遽令司礼监追止之云:“已令人宣皇子来与先生一见。”辅臣还至宫门内。有顷,皇长子、皇三子(按:皇二子常淑生一岁而殇)俱至,引至御榻前。皇长子在御榻右,上手携之,向明正立。辅臣等注视良久(按:此为申时行等,以宰相而第一次得见皇子),因奏曰:“皇长子龙姿凤表,岐嶷非凡,仰见皇上昌后之仁。”上欣然曰:“此祖宗德泽、圣母恩庇,朕何敢当?”辅臣奏:“皇长子春秋长,宜读书。”且云:“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龄即已读书。皇长子读书已晚矣。”上曰:“朕五岁即能读书。”复指皇三子曰:“是儿亦五岁,尚不能离乳母。”遂手引长子至膝前,抚摩叹惜。辅臣叩头奏曰:“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上曰:“朕知之。”时行等叩头出。
此是“争国本”数十年中,君臣之间第一次平心静气议论大事,叙述相当生动。康熙时修《明史》,亦颇采其语。照当时的情况来看,神宗对皇长子亦颇钟爱,而于常洵五岁不能离乳母,则有不惬于心的表示。由此益可证明,不立储为郑贵妃作梗。
到了这年十月,阁臣合疏以去就相争,申时行引疾辞官;神宗不悦,传谕指廷臣“沽名激扰”,悖逆犯上,大学士王家屏从中调停,神宗终于提出一个条件:明年春夏,廷臣无所奏扰,即于冬天建储,否则即于皇长子十五岁时再说。接着又改定万历二十年春天举行。以廷臣“奏扰”而为不立储的理由,这是皇帝与言官闹意气,持大体者,自有戒心;但这十年间,言者纷纷,已存门户之见,那些只顾自己激切快意、哗众取宠的人,不会体谅辅臣的苦心,沉寂一段时期后,终又上言,神宗除了治言者以罪而外,命展延一年立储作为报复。
万历二十一年春天,该是神宗践诺之时,却无动静,大学士王锡爵还朝,密疏建言,劝神宗不可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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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手诏王锡爵问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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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神宗手诏王锡爵问大计
神宗答了他一通手诏,还是拿嫡庶来推托,王锡爵便又上疏,为拟“传帖”两道;这两道传帖,是两个不同的办法,一个是即时立储,另一个是先封两王:
朕虽有今春册立之旨,昨谈皇明祖训,立嫡不立庶,皇后年尚少,倘复有出,是二储也。今将二皇子并封王,数年后皇后无出,再行册立。
他拟是拟了,仍希望神宗采取即时立储的办法。这个希望几乎是妄想,等“并封”的传帖一出,士论大哗,传言此议出于王锡爵的密疏,所以颇受攻击。
这未免有些冤枉王锡爵,他的用意是,与其让神宗空言搪塞“皇后生子”再说,不如采取渐进的策略,目前两皇子并封王,数年以后奏请将皇长子册立为太子,岂非顺理成章的事?
于是廷臣交谏,有两种反驳的理由相当有力,一种是说:
皇上正位东宫之日,仁圣亦青年,庄皇帝不设为未然事以语大计。
庄皇帝为穆宗,“仁圣”指穆宗的陈皇后。当神宗六岁被立为太子时,陈皇后年纪也还轻,但穆宗并不假设皇后生子如何如何,来作为定立储大计的根据,则神宗又何可如此?这一疏是根本反对须立嫡之说。
另一种是:
皇上顾念中宫良厚,顾中宫春秋方盛,前星一耀,则所册元子自当避位,何嫌何疑?今以将来未期之事,格见在已成之命,恐中宫闻之,亦有不安者。
所谓“前星一耀”,指皇后生子。倘有嫡子,则先册元子自当避位,无所谓“二储”之虑。而现在诏谕皇皇,说要等皇后生嫡子,继承大统,则皇后心理上所感的压力甚重,自然不安。再则,皇后能不能生嫡子,其权操诸皇帝,皇帝不临中宫,皇后何能生子?历史上皇后失宠,徒拥夫妇虚名的事例甚多,只是禁帏之事,不可形诸章奏而已。这一疏是反对两皇子并封之议。
因为话说得委婉而有力,同时最主要的是,神宗亦根本无意于两皇子并封,那一道传帖原是为了敷衍王锡爵,所以见此诸疏,亲自封缄,手札致王,问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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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封之议廷臣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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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并封之议廷臣大哗
神宗的手札如何说法,王锡爵的密奏说些什么,虽无文献,亦可想像得之。在神宗,并封之议还算是对王锡爵“放交情”,则此时朝列有所质难,当然要责成王锡爵来应付;而王锡爵则“责无旁贷”,必定有所自辩,并坚持其原议,因而并封之旨如故。
于是廷臣大哗,在朝房当面诘责王锡爵,大吵一架。其时有个庶吉士——会试礼部一榜、殿试午门一榜,此即所谓“两榜进士”。进士中一大部分内用部曹,外用州县;一小部分朱笔亲点为“庶吉士”,入翰林院肄业,表示才堪大用,责其深造。到此地步,就被艳称为“翰林”,可以公然言天下事。上书王锡爵的庶吉士名叫李腾芳,字子实,湖南湘潭人,万历二十年的进士。他上书宰相,不必如后世在信封上写上“亲钧启”的字样,重重转递;亦不必顾虑不达宰相,或虽达而不得复,或得复而以“奉交下”字样开头,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他是赴朝房当面向王锡爵投书,王锡爵当场开读。
读不到数行,王锡爵就拉着李腾芳的衣服说:“大家都骂我,都未得事实真相,而我无以自明,所以我不服。像你所说的这番话,我受教。请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王锡爵如此动容,因为李腾芳说中了他的心事;而李的论列,亦确是读书有得、深明史事的警辟之论:
闻古贤豪将与立权谋之事,必度其身能作之,身能收之,则不难晦其迹于一时,而终可皎然于天下。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然以公之明,试度事机,急则旦夕,缓则一二年,竟公在朝之日,可以遂公之志否?恐王封既定,大典愈迟。他日继公之后者,精诚智力稍不如公,容或坏公事、隳公功,而罪公为尸谋,公何辞以解?此不独宗社之忧,亦公子孙之祸也。
“贤豪与立权谋”这一段话,是绝好的史论。古来忠臣,相度事机,非屈身降志、“晦一时之迹”不足以斡旋大局时,常不计个人荣辱祸福,毅然自任,如我在《华阳教主》中所记,立宋高宗的吕好问,即为一例。但终得以“皎然于天下”,实非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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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爵痛悔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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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锡爵痛悔失算
历来储位为国本所系,宰相不得不言、不得不争,但所争所言,必须一本大公,使天下共见共闻;一涉隐秘,便有操纵的嫌疑,最易获罪于嗣君,亦最易为政敌资为口实。这就是王锡爵所犯的错误。
所谓“巧借王封,转作册立”,诚然是王锡爵的苦心,但外间并不明了。推断将来大位的继承,不归于皇长子即归于皇三子。如果归于皇长子,则依传统,他原该被册立为太子,王锡爵身居宰辅,不能力争,他是不会见他的情的;如果属于皇三子,那就更坏,因为王锡爵的密疏实在是曲护皇长子,基本立场正为抑制皇三子取得帝位,总而言之,王锡爵这个做法,将来会弄得两面不讨好。
当然,王锡爵也想过这些道理,只是想得不够透彻,他以为皇长子将来被立为太子,继统即位,自然会看到他手书的密奏,了解他的苦心。于是李腾芳点醒他说:“揭帖手书,人何由知?异日能使天子出公手书,传示天下乎?”这就是说,即使皇长子继统即位,不翻此案,但如有人攻击,说他建议“并封”的用意在拥立皇三子,嗣君以王锡爵当时不能为他力争,便未见得肯为他出示这些密疏,解释他的苦心。换句话说,王锡爵这个可以“皎然于天下”的证据,扼在别人手里,如果嗣君不肯出示,则追论前罪,足以祸及子孙。
这一下,王锡爵才如梦初醒,痛悔失算,竟至泪下。第二天上疏自劾,请改前议。神宗不允。下一个月再上疏请册立太子,神宗索性下了“俱停封”的诏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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