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日暮歌

76 第七十五章 警告成真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吉安胡同高宅,高起潜一脸焦躁,在内堂中走过来走过去。
    “就说皇太极之言不是虚张声势,夏天过完了,和议也没半点进展,人家把咱派过去的使节周元忠都给赶回来了!”
    “哎!”杨嗣昌坐在客席上,眼瞧着高起潜在面前来来去去,却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一句不许非议杨大人夺情,倒是说得斩钉截铁,可和议之事呢?和议之事呢!皇上心里分明就是偏向杨大人您的,怎地就不明确下旨,只单护着杨大人夺情,这又有何用!”高起潜嘴上絮絮念叨着,脚步仍是不停。
    “实在猜不透皇上圣意究竟如何。”杨嗣昌摇摇头,“那日平台召对后,本以为皇上很快就会下旨着手进行议和,可竟然还是不露半点声息,就这么一直拖到了今日。怎样上疏进谏,都回复容后再议,再这样下去,皇太极的警告,恐怕就真的要成真了啊。”
    “恐怕?!”高起潜眼睛一瞪,声音陡然高出许多,“周元忠都被赶回来了,还恐怕!?人家这一赶人,就是表明议和没戏了,这场仗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哎!”杨嗣昌心知高起潜说得不错,攥起拳头,一锤桌子,神色间尽是不甘,“耗尽心思,费尽口舌,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皇上啊皇上,您到底在犹豫什么!”
    二
    “不知皇上……为何如此犹豫?”
    北京的秋是最宜人的时节,天高云淡,日光温柔,清风徐徐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将人的心境安抚得舒缓又平静。今日的天气便是这般晴好,崇祯心情看似也是不错。趁着皇上在西苑散步的闲暇,夕照想了一想,开口问道。
    “嗯?”崇祯半回过头,放慢了脚步,“你指的是……和议?”
    “正是。”夕照答。
    上次平台召对,夕照本以为皇上是意在和议一事的。黄道周的奏疏是因和议而发,皇上也因黄道周表面装腔作势的大谈纲常,却实为遮遮掩掩地反对和议而怒,但谁知君臣相对之际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人提过和议二字。黄道周打定主意要用天理人伦弹劾杨嗣昌,不直接提及也便罢了,可皇上不知为何,却也好似与黄道周心照不宣一般,不露痕迹地绕过了这个话题。一边指责反对和议的官员,一边又对和议之事推托不议,这令夕照更加捉摸不透皇上心中的考量。
    “哎,犹豫不决,不过是因为决心难下啊。”崇祯叹了一声,背着手,慢慢向前走着,“杨卿说得不错,攘外安内之间,必要有所选择,与清军议和,便可暂缓外忧,专心平定内患,这的确不失为一条简而易行的出路。但主战派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在皇太极的扬言威胁之下,和议必定需要不小的代价,祖宗基业,怎可不经一战,便轻易拱手送人?”崇祯顿了一顿,停下步子,望向远处的秋月亭,“朝廷上众臣意见不一,主战与主和,两派唇枪舌战,争斗不止,可在朕心中,战和之辩又何曾有一刻停歇过。此事不同以往,一笔朱批也许便关乎着万里江山,朕实在不敢再行轻信之举,教他人左右了这朱笔的走向。否则一旦不慎铸成大错,朕要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啊……”
    不可再轻信……吗。夕照想起前事,心中不禁黯然,若有所思地随着崇祯慢慢前行,不知不觉间,秋月亭已是近在眼前。记得皇上说过,这秋月亭是当年,他与先帝一同饮酒赏月的地方。那个时候,天下尚还太平,可短短十几年的光阴,大明便沦落到这样的窘境。夏秋之间,必有举动。这样的威胁不仅令人对即将到来的所谓举动惶惶难安,而言语间透出的那不容反抗的强势,以及忽然发觉大明已然衰落至此的实感,更教人着实难掩胸中那一阵阵的悲凉。
    “可皇太极怕是言出必行的,如今夏秋之期已到,如此下去,此战不可避免啊。”夕照想到以后,眼中不禁透出忧色。
    崇祯神情一暗,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
    “辽东有祖大寿,宣大有卢象升,陕西有洪承畴,孙传庭。如今只有期待他们能暂时为朕抵挡住这一遭灾祸吧……”
    三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清军既没有攻打宣大,也没有现身辽东,而是于九月底兵分两路,十万大军分别从密云墙子岭与永平府青山关,摧毁长城,攻入境来。入侵之时,蓟辽总督吴阿衡正在为镇守太监邓希诏大摆寿宴,镇守墙子岭的吴国俊也应邀在寿宴之上酒肉逍遥,大快朵颐。待到接到急报时,一切为时已晚。明军一触即败,吴阿衡在乱军中被斩杀,清军两路长驱直入,会师通州,直逼京城。
    朝野震惊。尽管人人皆知清军要来,但谁也没料到会来得如此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又或者是那大军压境的恐惧,令清军无论是何时到来,怎样到来,都会同样教人胸中震颤难平,几近崩溃。崇祯紧急召集兵部内阁诸臣前来武英殿商议御敌之策,但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却也没能商议出什么新鲜策略。会议临近结束,崇祯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八百里加急赶去宣大,将卢象升唤回京城。
    “此番京师之劫,比九年时更是危重,朕再赐尚方宝剑于你,望你能总督各路援兵,鼓舞士气,击退敌军,一举为朕消解此次危难。”
    武英殿大殿中,崇祯一如两年前一般,手持宝剑,走下金台,郑重地将此沉甸甸的信物交予卢象升手中。“多谢陛下这般信任,臣定不负陛下嘱托,哪怕捐躯断颈,也要力保京师安全!”卢象升伏地拜谢,恭谨地接过了宝剑。
    与两年前一样,又是此等言语。崇祯看着跪在面前的卢象升,心中一沉。“朕早说过,不可轻言死。捐躯断颈之后,你要如何督师退敌,京师又如何得的了安全。”
    “陛下教训得是。”卢象升握着宝剑的手微微一紧,低头答道。
    “嗯,平身吧。”崇祯说着,转身几步走上金台,坐回龙椅上。
    卢象升将尚方宝剑挂在腰间,目送着皇上登上金台,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武英殿,尚方剑,一切看起来与两年前别无二致,但卢象升心里一清二楚,有一件关键事,却是与早前大不相同了。上一次接过尚方剑,胸中充溢着感激与斗志,而如今,那满心的顾虑却是怎么也忽略不去——此事若不明言,只怕将来后患无穷。卢象升打定主意,待到崇祯坐稳,便上前一拱手,正色说道:
    “臣有一事,想询问陛下。”
    “你讲。”
    “是。”卢象升顿了顿,清了清嗓,一字一句地说道:“敢问陛下,如今是否战意已定?”
    是否战意已定……不仅崇祯,就连一边的夕照,也被这一句问得心中突突直跳。这看似文弱的卢督师心性果然刚锐,一发问便问到了皇上最难回答、最想回避的战和之事。夕照暗暗看向身旁的崇祯,只见崇祯眉心微微一紧。
    “……是战是和,早先一直未能探讨出结果。但如今兵临城下,应是不可不战之局了,朕……自然是战意已定的。”崇祯略略沉吟,没让殿下的卢象升等待太久,便开口答道。
    虽然口中面前吐出了战意已定四字,但任谁都听得出那话中的含糊。卢象升对崇祯的回答也并不意外,随即撩起衣襟,双膝跪地,磕了个响头。“恕臣直言,臣恳请皇上莫要再听信愚人之见,从此以后摒却和议之念,一力主战!”
    “哦?”崇祯眼睛一眯,表情渐冷,“以卢卿之意,是和议不可行了?”
    “回禀陛下。”卢象升朗声说着,目光炯炯,坚毅如铁,“臣虽远在边境,但也听说清军在关外时,和议之事便已在酝酿之中。那时和议是否可行暂且不论,如今清军已攻至近郊,京城有如羊在虎口,若在此威逼之下再行议和,便如同将大明江山双手奉与他人作践无异!城下之盟如何可结,事已至此,早已错过了和议的时机,因此请陛下务必绝了和议之心,一心一意调兵作战,臣必当竭尽全力,助陛下维护祖上基业,保全大明江山!”
    听闻卢象升一席话,崇祯面色愈显凝重。“城下之盟……好个城下之盟……”良久,他才缓缓点点头,抬起眼,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神中,却似掺杂着千丝万缕的无奈。“卿所言甚是,是朕未能将事情想明白。好,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朕便如你所言,全心应战,再不议和!来人!”
    “在!”门外传令太监应声而入。
    “传朕旨意,拨内帑银四万两,御马一百匹,太仆寺马一千匹,银铁鞭五百条,赐予卢卿,补充战备,犒赏三军!”
    “谢陛下!”卢象升见皇上终于确定了心意,心中欣喜万分,口中道着感谢,深深拜倒在地。
    长久的犹豫不定,这次终是有了结果了吗。夕照偷偷瞄着崇祯的表情——眉心平展,目光笃定,唇角微舒,至少此时此刻,夕照觉得皇上的确是已下定了决心。天意难测,未来之事总是变数颇多,无论选战选和,只要皇上不再矛盾煎熬,那便好了。夕照想。
    四
    次日,崇祯赏赐的战马物资便如数送到了京郊的军营之中。
    “高公公一路辛苦,来,请随本官到中军帐歇息用茶。”卢象升吩咐杨陆凯安排好物资分放,对押送车队前来的高起潜谦谦一礼,恭敬地请入帐中。
    “大军刚至,尚未安顿妥当,一时也没有好茶招待,高公公切勿见怪。”帐外咯吱咯吱的车轮声渐远,小厮为二人奉上茶,卢象升在主位坐下,客气地说。
    “哎~卢大人才是不要见外,咱家常年在外为圣上监军,明白行军之人四处奔波不易,又怎会与卢大人计较这等小事。”高起潜满面笑意,端起茶饮了一口,又道,“况且此次咱家奉皇上旨意与卢大人并肩作战,卢大人尽管把咱家当自己人便是,切莫太过客气。”
    “并肩作战?高公公这是何意?”卢象升一怔,还未拿起茶杯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怎么,卢大人还未接到圣旨?”高起潜放下茶杯,一脸夸张的惊讶,“皇上已经下旨,命咱家来做此次守城之战的监军,为卢大人分忧,怎地卢大人还不知道?”
    “呃……本官尚未接到圣旨。”卢象升轻咳了一声,一颗心沉到谷底。且不说高起潜此人声名甚劣,此番和议虽是杨嗣昌的意思,但一切均是高起潜一手操办,这件事也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皇上此时竟命他来监军,难道……
    “这传旨的竟还没有咱家的车马队走得快,实在该罚。”高起潜扯起面皮笑了笑,但投向卢象升的眼神却十分冷淡。
    无论如何,高起潜已然坐在面前,再如何多疑多想也是徒劳。卢象升缓缓饮了口茶,敛起心神,不露声色地问道:“听闻高公公生了眼疾,一直在京休养,陛下如何又派高公公到军中劳碌?”
    “咱家这点眼疾本也不算什么,蒙皇上怜惜,硬要咱家留在京城养病。如今休养了一阵,已是见好了,咱家便主动请缨,继续外出监军,不然整日价无所事事,实在有负皇恩啊。”高起潜一挑眉,煞有介事地说道。
    “高公公忠君为国,可敬可赞。”卢象升随意奉承了一句,心中却是纷乱如麻,满满都是不好的预感。尽管万般不愿,但皇上派来的监军,岂容自己拒之门外。但愿高起潜不像传闻中那样刁钻蛮横,难以相与;但愿皇上派他来只不过是因他报国心盛,并无太多深意……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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