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他们终于到了松江华亭。
看到家门口的一瞬间,夏子衿的双眼模糊了。离家将近一年,消息阻隔,她不知道在这一年里父母如何在牵肠挂肚中度日,也不知道家中一切情况如何。而今,终于站在了家门口,反而一时情怯,不敢往前迈步了。
采薇自然也是心中激动,走到门前,不待夏子衿示下,就快步上前扣门。只一会儿,门就无声地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府里的丫头小蕙。小蕙一眼看到站在门前的夏子衿三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地叫了一声:“小姐!”
夏子衿眼含着泪,微笑道:“小蕙,是我。我回来了。”
又惊又喜的小蕙来不及行礼,转而转头对着院子里尖声叫道:“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夫人,小姐回来了!”喊到最后一个字,小蕙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再次转过头来,看见已经走进身前的夏子衿,泪水流了下来。“小姐,……”
夏子衿拉住小蕙一只手,轻轻为她拭去脸颊的泪珠,含泪道:“嗯,我回来了。家里都好吗?”
小蕙没有说话,只是含泪重重地连连点头。
几人进了门,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夏夫人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出现在眼前。她听到家仆说女儿回来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见到夏子衿之前,她兀自还不肯相信,此刻看到日夜牵挂的爱女活生生站在眼前,不禁激动得全身颤抖。
“母亲!”夏子衿一眼看见母亲,比大半年前苍老孱弱了许多,想是为自己担忧牵挂所致。她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快步飞奔到夏夫人面前,一头扑进了母亲怀里。
“我的儿!”夏夫人紧紧搂住夏子衿,瞬间泪流满面,“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道全家都在找你啊!”
“母亲,女儿不孝。让二老担心了!”夏子衿埋头在夏夫人怀中,泣不成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夏夫人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女儿头顶,百感交集的泪水在脸上纵横肆虐。
过了许久,夏子衿方才想起什么,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拭去脸上泪痕,指着身后的朱慈烺对夏夫人说道:“母亲,你可记得尹公子?”
此时站在旁边的朱慈烺听见夏子衿说起自己,连忙施礼道:“见过夫人。”
夏夫人略略平复心绪,温和地打量了一眼朱慈烺,惊讶地道:“尹公子?殿……”她话未说完,夏子衿连忙打断道:“没错,母亲,是尹公子。一路上亏得尹公子照顾。”
夏夫人先前已经知道朱慈烺身份,刚才一时激动,差点说出他的身份,亏得女儿提醒。她立即心领神会,含笑对朱慈烺道:“为娘当然记得。现在尹公子也回来了,真让人欣慰。先前让你受了委屈,真是对不住。”
朱慈烺连忙躬身道:“夫人,请勿再为此事挂怀。若不是贵府多次关照,晚辈恐怕不在人世了。”
就在夏夫人和朱慈烺说话之际,夏子衿注意到夏夫人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妙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上未施脂粉,肤色洁白无暇,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明净。姑娘此时也在看夏子衿,二人目光相视,都忍不住善意一笑,瞬间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母亲,这是?”
夏夫人转头看了看身边女孩,含笑道:“你看,我们忙着说话,倒真忘了。这是我们家新添的女儿。”
“新添的女儿?”夏子衿看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有些不解地问道。此时,女孩儿听见夏夫人这么说,也轻轻抿嘴一笑,样子十分乖巧可人。
“是啊。你当然没见过,但我一说你就知道。你肯定早听过她的名字。”
“我听过她的名字?”夏子衿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母亲,您是说……”
夏夫人会意地含笑答道:“没错,这正是你的弟妹。篆儿。”
“弟妹!是弟妹!”夏子衿一步跨到女子跟前,欣喜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没错,我早知道弟妹的名字,今日才得见。真好,真好。”她眼里含着泪,一遍遍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弟妹,心中充满了喜悦。
“姐姐。”女子对着夏子衿轻轻叫了一声,嘴角含着略微腼腆的笑。原来这正是之前夏子矜说起过的,与夏完淳定了亲的钱秦篆。
“可不是嘛。”夏夫人感慨地接话道,“你进宫后三个月,存古就成亲了。也好,以后你也多了个伴。秦篆可是个好孩子,我们家有福!”
“嗯嗯,是,是。”夏子衿连连点头,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弟弟有伴,我有伴,母亲也有伴了。”她转过身,高兴地招呼朱慈烺道:“弟妹,这是尹公子。他是存古和我的好朋友,以后,也是你的朋友了。”
钱秦篆对尹明深深道个万福,含笑道:“尹公子好。”
朱慈烺不知道如何称呼她,连忙微微躬身抱拳道:“少夫人,在下有礼了。”
夏夫人慈祥地看着朱慈烺道:“我记得公子比存古长一个月,你叫秦篆弟妹即可。我们不必见外。”
“是。”朱慈烺恭谨地微微颔首。
“母亲,父亲又外出了吗?弟弟呢?他们何时才回来?”
此前在家之时,夏子衿早已习惯了父亲和弟弟经常外出交游,因此刚到家未看见二人并不十分意外。此时与母亲久别重逢,叙话多时才想起询问父亲和弟弟。
没想到她话刚一出口,立即就看到母亲变了脸色,原本洋溢着喜悦的眼睛也瞬间灰暗下去,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追问道:“母亲?”
夏夫人灰黯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看得出来她在艰难地忍受着什么,她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夏子衿看看身边的人,除了和她一样疑虑重重的采薇和朱慈烺,其他人都默默无语。
夏子衿只觉得自己头上什么东西“轰”地响了一下,使她瞬间有些双腿发软。她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袖,急切地问道:“母亲,父亲……父亲在哪儿?”
夏夫人不敢面对女儿的眼睛,她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泪潸然而下:“你父亲,他……殉国了。”
“什么?”
尽管在母亲说出那两个字之前,夏子衿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这事实一经母亲口中说出,还是犹如晴天霹雳,震碎了她心中依然怀有的所有期望。哪怕父亲只是病重了,或是受伤了,或是被俘了,都远远比这好得多。倘若那样,就总有相见的希望,可是,她听到的是父亲殉国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她近一年未能回家,与双亲相见,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已经是阴阳两隔。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母亲等人的鬓边,原来都戴有白花。
“不会的,不会的。”她失神地喃喃低语着,一遍又一遍,甚至都忘了哭。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那个音容笑貌时时如在眼前的父亲,已经永远不在了。
朱慈烺听闻夏大人殒身的消息,内心亦是震惊和痛惜不已,他站在夏子衿身旁,看着那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哀恸模样,不免心中酸楚,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默默无语。而采薇等人早已无声地落泪了。
夏夫人含泪道:“孩子,别难过。你父亲生前嘱咐,他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叫你们谨遵家训、恪守节操,勿使他九泉之下抱憾。”
直至此时,夏子衿的眼泪才扑簌簌滚落下来,她说不出一句话。此前她曾和父亲、弟弟时常为动荡的时局、国家的风雨飘摇而忧心,也亲眼目睹了乱世的诸多生离死别,可真正面对至亲的离去,还是让她猝不及防,难以接受。她依然怀着一丝希望问道:“父亲什么时候殉国的?当时何人在身边?葬在何处?”
“你父亲殉国就在两月前。清兵过江后,你父亲一直在联络四方义军以图收复苏州,再以苏州为据,进兵杭州和南京。”
“那后来呢?”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以前的门生、江南总兵吴志葵,说服他起义,但事败了。…….他眼见一干散兵游勇,毫无斗志,联络义军困难重重,自觉复国无望,便以身殉国,投了松江塘。”
夏子衿抽泣道:“当时何人在父亲身边?”
“你弟弟。”夏夫人流泪道,“你父亲死前嘱咐他,遣散家中仆从,仅留两三个依靠即可,如寻到可靠义军,便当捐出家中田产助饷。你弟弟这段时日,也正在四处联络义师,也有近两月未归家了。”
夏子衿含泪问道:“父亲生前可留下什么话?”
此时钱秦篆接话道:“父亲留话说:南都既没,犹望中兴。人虽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警励后人。”
“母亲,”夏子衿听着父亲的遗言,心如刀割,再次扑到母亲怀里,泣不成声,“孩儿不孝!”
“孩子,不怪你。”夏夫人抚摸着夏子衿的一头秀发,慈爱地道,“国家有难,人人身不由己。我们打听到你被多铎掳去,也是犹如万箭穿心,我的儿也受苦了!”
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许久,夏夫人才道:“走,回屋吧,大家别站着了。你弟妹还怀有身孕。”
夏子衿听见这话,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抓住钱秦篆的手百感交集地问道:“妹妹,你有喜了?”
钱秦篆见朱慈烺在旁边,有些羞涩,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夏子衿激动地道:“太好了,太好了……”她说着,又想到黄泉之下的父亲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孙儿,不免又伤心起来。
“好了,女儿,别哭了。”夏夫人见状安慰道,“又惹得你妹妹伤心,对身子也不好。”
夏子衿答应着,连忙挽了秦篆,叫上朱慈烺,一同随母亲进了屋。
这一夜,众人听夏子衿和朱慈烺讲述分别一年后的经历,自是感慨唏嘘不尽。夜深了方才各自将息。
第二日清早,夏子衿和采薇在朱慈烺的陪同下到了父亲墓前。
默默地立在崭新的大理石墓碑之前,看坟头已然长出疏疏落落的野草,在秋日中已经开始凋零。风一阵阵吹来,野草孤寂寂地抖动着身子,显得无比萧瑟,而坟头之西新种的松树也还很瘦弱单薄,只有一人之高。想到父亲生前的慈爱训诫,如今黄土两隔,夏子衿自是又恸哭一番,朱慈烺也不免临风洒泪一场。
在他们从坟山返回的路上,一个人盯上了他们。此人正是之前在夏府诬陷朱慈烺的管家丁福。他看着朱慈烺和夏子衿回了家,心中暗自打起了算盘。
“王爷,图木尔传来信,夏姑娘前日已回到松江家中。”
多铎府中,多铎一听到扎尔博的话,本来焦躁黯淡的眼神瞬间闪闪发亮:“真的?”
“是。不过,……”扎尔博有些迟疑。
“什么?”
“听说,是那尹明送夏姑娘回的家。”
“又是他。”强烈的妒恨让多铎眼睛变得格外阴沉,“这小子杀死我两员爱将,纠缠我心爱的女子,他一日不除,我一日心中不痛快!”
扎尔博赞同地道:“这尹明勾结万义堂兴风作浪,对抗我大清,确实是一个祸患。”
“你告诉图木尔,尹明离开夏家之后,让他们在半路动手,务必提他的头来见我!”
“是!”
“还有,叫图木尔留下两人,日夜守住夏府,夏府有任何紧急情况,务必暗中相助,不让任何人伤害夏府上下一分一毫!”
“是。”
扎尔博刚要出去,多铎又补充道:“叫他们记住,不许暴露身份。如果被夏姑娘知晓,迁怒于我,我唯他们是问!”
三日后,朱慈烺告别了夏府,准备返回南京与秦枫等人汇合。夏子衿送到吴淞江边。
二人都深知而今世道艰险,不知道这一别要多久才能相见,万千情绪在心头缠绕,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路默默无言。
两人走出了许久,朱慈烺才开口道;“回去吧,子衿。你出来太远,等下你独自回去,我又该担心你了。”
夏子衿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朱慈烺感觉到了她心中难舍,柔声道: “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子衿,你一定要……”
夏子衿没等他说完,立即打断:“你一定要回来。这里就像你的家一样。我们全家随时都等着你。”
朱慈烺愧疚地道: “我知道了。而今,只有你们孤儿寡母在家,我本该留下来照应,可是 ……”
夏子衿叹了一口气: “殿下无须为此自责了,为了国家,个人的安危无足轻重。你看存古,不也抛下了腹中的胎儿和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四处奔走吗?我理解。可惜我身为女子,不能为国出力,只能在家中照顾老小,等着你们回来。”
朱慈烺转头,怀着万千感慨,凝视眼前的夏子衿,这个深明大义,可以像男子一样蹈节死义的女子,在任何关头,她都始终理解他,懂得他,支持他。此时,两人四目相对,深深的离愁和对前景的担忧盖过了心头的千言万语。
夏子衿从怀里掏出玉螭吻,摩挲了一下,递给朱慈烺,轻声:“这个该物归原主了。上次你从多铎府中走得急,没有还你。”
“不,你拿着。我身上没有其他东西,你留着,作个念想。”
“可是,它是你身份的信物。”
朱慈烺淡淡一笑道;“而今,无论以何种身份参加抗敌,都是一样的。”他见夏子衿默默揣好了玉螭吻,没再说话,只是目中含泪,轻轻点头。他也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半晌,才又柔声道:“回去吧,放心,我一定回来。”
目视着朱慈烺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夏子衿终于泪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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